Monday 26 October 2020

佛教的知識觀

印順導師

今天講說的,為「佛教對於知識的態度」。這問題,有關於佛教修行的方法論,及佛教徒對現世間的知識文明是取什麼態度。

知識究竟是好是壞?佛教徒依於佛法,應有一個公正的估價。時代青年,說今日人類社會在知識發達中有了進步,進步離不了知識。年老的,每說今日世界人心不古,越來越壞了,壞也離不了知識。這是一般常識的看法,並沒有觸到知識的本身。一般說:現在的科學發達,世界的文明進步,都是知識發達的好處。人類文明進步,既都是知識的好處,為什麼有人起來咒詛它?可見知識的本身定有問題。所以有以為知識愈高,人類痛苦愈深。對於知識,不僅老年與青年的看法每每不同,即古今中外人士,也都有好壞的不同看法。

一 一般文化界的看法

中國文明中的不同看法:中國人對知識的不同看法,從中國固有的文化思想中考察,可以略分為儒墨與老莊的兩大派。儒家與墨子的看法一樣——他們是推崇知識的。孔子說:「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即對固有的文化,發生了高度興趣,不斷地探求、深入。所以孔子成了一位「學不厭、教不倦」的大教育家。在他的心目中,知識是人類立身處事的根本,沒有知識,什麼都不成。唯有知,才能趨入「道」,故《大學》說:「知所先後,則近道矣。」知識是多麼重要!在儒家看,不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需要知,而這一切還以知為本。如《大學》的八條目中,平天下,先要能治國,治國依於齊家,這樣推論到首先要從格物致知做起。知是極重要的,儒家一向重視它;我國固有文化學術,也大抵因儒家的好古而保存、傳授下來。墨子是從儒家中流出,發揚比儒家較樸實而實用的思想。他非常重視知識,因此,墨家的論理學極發達;同時,物理、數學等,在墨子的學說中,也有發揚,墨家還是精於器械製造的。從儒、墨的學說思想看,知道他們是崇尚知識的,這是中國古代正統文化對於知識的正面看法。

老、莊是崇尚自然的。老、莊的思想,主張反樸歸真。老子認為:世界上有聖人,就有虛偽的道德;有知識,就有欺詐,天下就要發生禍亂,人民遭受苦痛。所以他要「絕聖棄智」,若世間沒有聖者與智,人類在自然的生活中,得以享受安寧和平的幸福。老子的這套思想,到莊子更為明朗極端,更富於哲學內容。他寓言說:混沌——形容一個無知無識的,神看他可憐,每天給他開鑿一竅,七天之後,他七竅完備——對世間事物的認識發達了,可是也就死亡了。這意思是說:無知無識,充滿了生命,還能安逸的生活;知識一開,生命也就開始毀滅,不再能安逸的生存了。所以在莊子看來,知識是天下大亂、人民苦痛的根源,也就是死亡的根源。莊子又說到:有一農夫,以一木桶,到河裡提水灌溉禾苗,上下來去,極為艱苦。有人教以用水車取水,他卻說:用不得。因為以機巧取水,即有機心;有機心,便是一切災禍的來源。莊子又說到:找求「玄珠」——真理,極為不易。有力氣人求不到,聰明人不知化費了多少時間也沒找到;後來罔象——形容無名無形的,很快的就尋得了「玄珠」。這含意是說:聰明人以知識求道,道越求越遠。這都表示了知識的無益於大道、無益於人類。故老、莊的社會觀念,是反樸歸真,崇尚自然的原始社會的生活。

從儒、墨與老、莊的兩種思想去看,那麼說今日社會由於知識而文明進步,與由於知的發展而人心不古,這種對立的不同觀點,原是中國古已有之的。

西方文明中的不同看法:現有的西方宗教,主要是起自希伯來民族。起先是猶太教;後來耶穌革新而成基督教;後來又經過馬丁路得的宗教改革,分成固有的天主教與新的耶穌教。回教,又是受過這幾種宗教思想而蛻化出來的。今日的西方宗教家,他們像也在提倡教育、研究科學等,實際上,希伯來式一神宗教的根本思想,是知識的反對者。不信,請讀《舊約.創世記》。據說:他們的神造了一男一女兩個人。起初,他們是混沌無知,無知識,他們卻生活在極樂的樂園裡。他們住處,有兩株樹:一是生命樹,一是分別善惡樹,樹上都結滿了果實。神對他們說:分別樹上的果子不可吃。但他們受了魔的誘惑,忘掉了神的吩咐,竟吃下了分別果。不吃果時,他們的知識未開,生活過得很好。一食了果子,眼目明亮了,頓時對世間起了分別,發覺自己沒穿衣服,便知羞恥。晚上神來時,他們怕羞恥而躲在樹下,神非常生氣說:你們該死!照中國儒家及佛教看,人類的知羞恥是一種向上向善的表現,佛經稱此為人與禽獸的區別點,而希伯來的神卻認為這是罪惡,應該死亡。因此,神趕走了他們,人生從此便失去樂園,便有了死亡,人間便充滿了苦痛。這與中國老、莊的思想相近,不過老、莊是反樸歸真、崇尚自然;而西方宗教的思想,一切皆歸於信順神,依神的指導而生活。《舊約》中又說到:人類多起來,想建築塔以紀功。神說他們都與神那樣有分別善惡的能力,如讓他們團結而發展起來,太危險了。於是使他們分散,使他們的語言彼此不同。所以神教不但是人類知識的咒詛者,還是人類團結以及工業等文明發達的反對者。希伯來宗教重在教人因信仰而得救,不重於智的開發。《新約》說:「你不要研究撒旦深奧之理。」在進向真理的過程中,這是推崇信仰而抹煞知識價值的代表者。在他們認為:人類的自由知識,是死亡、苦痛一切不幸的根源。

希臘,是西方哲學的發源地,在西方文明中,這是主要的一面。哲學的意義,是愛智。愛智,是對知識的思慕愛好,因為愛好而不斷地探求。哲學,起初包含一切學問的統一,所以哲學即等於一切知識的鑽求。被看作哲學之祖的蘇格拉底說:知就是德;有了知識,才會向上向善而邁進於德性的開展。這分明是推崇知識的一流,與希伯來宗教的根本思想不同。過去,希伯來宗教發達後,希臘哲學便慢慢衰落下去,造成中世的黑暗時代。那時的哲學與論理學,都被用於論證上帝的有無;當時的哲學與論理學,被譏為宗教的奴隸。其後文藝復興,也就是希臘哲學自由思考的復活;連一神的宗教,也不得不多少革新,容納一些民主與自由的成分。然而近代的西方文明,宗教信仰與知識之間,始終沒有做到協調的地步。

印度文明中的不同看法:印度的正統文化,是婆羅門教。婆羅門極重視知識,他們所依的經典,叫《吠陀》,吠陀即是明的意思。在古來印度的社會文化,幾乎一切都包含在吠陀裡。到佛教時代,總括為五明,明即是學問;一切學問,皆是宗教徒應該學習探求的。因此,印度宗教信仰而重視理智;宗教即哲學,哲學即宗教。如佛教中,佛稱覺者;證得菩提,菩提就是覺。此外如明、智、見、觀、勝解等名詞,到處都是,表示了重智的特徵。因為重智,故印度宗教的信仰裡,充滿了知識。這一點,顯然與西方宗教的精神不同。

在佛出世前一、二百年間,印度有反抗婆羅門教的沙門團崛起。沙門團雖也注重知識,但與婆羅門教的看法多少不同,在哲學的思考中,露出知識不能確見真理的意思。有一名刪惹耶毘羅胝子的,如問起有無後世,他反問你覺得怎樣?若對方說後世是有的,他也跟著對方的意思說後世有;若對方說後世是沒有的,他也跟著說沒有。總之,你怎麼說,他就怎麼說。他不反對你說有、說沒有,但他自己卻不說是有、是沒有。佛教喻此派為鰻論,不易捕捉他的真意;也有稱之為不知主義。舍利弗尊者,最初即依這一派思想學習。問他的老師:究竟得到真理沒有?他沒有具體的說什麼,而說:我也不知道得與不得。在哲學上,有他的地位與價值,即看透了知識本身的缺陷、不能表達真理。

佛教,有著沙門文明的內容,而又含攝了婆羅門重智的傳統。因此,佛教是更能認透知識之性質與價值的。在這三大文明中,雖略舉為例,也可看出對知識都有正反的兩面。但由於民族、文化的不同,輕視知識的學派,目的並不全同。中國重人事,齊家治國平天下,所以儒、墨主用世,而老、莊主張反樸、歸真、任性、自然,憧憬於自然的社會生活。印度重哲學的宗教,所以沙門團的不知主義等,都是以知識為不足表彰真理,而大家傾向無分別的體驗生活。西方的哲學與宗教,為完全不同的兩個系統,希伯來宗教的輕視知識,著重於敬虔的信仰生活。我想附帶的說到中國佛教的一面。

佛教傳來中國,發展為有力的禪宗,但也有兩大派:一、「知之一字眾妙之門」;二、「知之一字眾禍之門」。這是對於知的兩個相反態度。禪宗下的荷澤派,有圭峰大師,他說「知之一字,眾妙之門」;此知雖與一般的妄識不相同,而到底是對知的極高讚美。後來禪宗下的南嶽派批評他,把「眾妙之門」的「妙」字,改成「禍」字,這是對知的不同看法。不但妄識不對,有一真知在,也還是有所著的;妄待真起,所以知為眾禍之門。被稱為正統派的禪宗——南嶽、青原門下,不重經教而高揚不立文字的特色,只要行者死心塌地參究去就好,至於教理、文字,甚至看作禪悟的大障礙。可是在圭峰大師,即主張教禪一致。這豈不是佛教禪宗二派,對知的看法不同?

從上面看,知識本身定有問題。若知識是絕對好,你想還會有人反對嗎?知識的反對者都極聰明,可見知識本身一定有毛病在。若知識是絕對要不得,你想還會有人推崇?難道由知識而來的文明燦爛,真是可咒詛的嗎?知識是有它的價值與好處的。佛教徒對知識的看法究竟如何?應該根據正確的佛法來說明它。

二 佛教的知識觀

一、知識的缺點:可從四方面說。(一)、知識的片面性:知識是片面的,是一點一滴的。不但宇宙人生的最高真理,知識不能充分去把握;就是現象的事物繁多,人類對它們的了解,也是從一點一滴的聚合而來。識,在佛法中,是了別的意思。了是明了,別是區別。宇宙本好像混沌一團,由我們的區別它、分別它的彼此不同,而逐漸了解它。所以,知識的本身,逃不過片面與點滴的限制。如粉筆:眼看它,是白色的、長圓形的;手觸它,是堅硬的、粗澀的;敲之有聲,嗅之有粉氣;甚至看到工人怎樣的把它做成。粉筆的性質、形相、作用,都經過我們五根所發識的實際體察,又經意識的綜合而明了。我們對粉筆的知識,不是一下就來,而是從多方面一點一滴的聚合,然後才了解粉筆的全面。粉筆如是,世間的一切知識無不皆然。因為知識是片面的,一點一滴得來的,所以看到外面,不一定就看到裡面;知道這樣,不一定知道那樣。部分的還不知道,這不必說;就是都知道了,也每每顧此失彼、重此輕彼,所以佛教稱此為「擔板漢」。能完全徹底了解一切事物的表裡始終,這不是常人的知識所能做到的。如教育界每說教育萬能,教育才能挽救國家民族的頹運;工業界卻說:工業的建樹,才是救民生、建國家的基礎。乃至軍事、政治、法律家等,大抵重視自己這一套,各執其是。強調自己所重視、所了解的片面知識,還有無數的重要知識被他輕視,甚至一筆勾消,這怎能作為世界人類全面而整體的計劃?彼此間的顧此失彼、重此輕彼,引起相互間的摩擦、鬥爭,弄得愈來愈不對,也就難怪老、莊等反對知識了。寓言說:如蛇頭與蛇尾相諍,蛇頭說:你尾巴小,只享受而什麼都不做,每天靠我養活你。蛇尾說:你只知道吃,沒有我怎能走路?諍論的結果,互不合作。於是蛇頭不吃,蛇尾繞在樹上。幾天之後,大家都完了。這便是只知自己的一部分有用,而不知相互存在的關係、內在相依的聯絡關係。資本家輕視勞工的功績,而勞工仇視資本家,也只是這種毛病,弄到勞資不能合作。世間人的知識,由於知識自身的片面性、點滴性,所以不但不能把握最高真理,就是事物相互關係性,也每每忽略而錯誤,只以自己所重的片面知識,拿來作為一切知識的基礎,衡量一切。這怎麼行?這是知識本身缺點之一。

(二)、知識的相對性:知識的本身,是片面的、點滴的總合,故常忽略整體而偏執部分,而且也是相對的。知識的相對性,可從知識的兩方面說。知識的活動與表達,不外乎內心的思想與外表的語文。若離開了思想、語文,即不能成為知識。知識的特性,是遮他顯自的,如見紅色,即不是白色等。沒有光明,即不知黑暗;有虛假,才能顯示真實,這即是知識本身的相對性,佛法稱此為「二」。二是一切認識的形態,沒有它,就沒有認識作用的可能。如大海波浪,若每個浪的大小動態都是一樣,你僅能了解是浪,而無法表示那一波浪,使人明了為那一浪。因此,非有突起的大浪,不能顯出旁邊的小浪。沒有大小高低的形態作比較,你能說出什麼呢?故知識,必須在相對的形態與作用中表現出某事某物來。所以識的字義,就是區別。如說有,便區別了無;有與無,在人類的認識中是相對的區別才能明了。因知識的本身是相對的,所以它不能了達絕待的、一切而無外的究竟真理。再從心識來說,知識有能知、所知,能知是心識,所知是認識的對象,當心識了知對象時,卻不能知認識的自身——心不自知。縱然自知心念的生滅動態,這還是後念知前念,決不是同時在一念中具有能所的認識,否則能所就混淆不分。因此,知識只能知道相對的世間,不能知道絕對的境地。佛法說:對相待而說絕待,絕待還成相待。又如這是一邊、那是一邊,於此兩邊間,說名為中。然而說到中,中是對邊說的,離中無邊,離邊無中,邊與中是相對的。可見我們的思想、語文所論說的中道、絕對,也早就不是絕對與中道了。口說與心想的知識,永遠觸不著絕對、中道的邊緣,這不能不說是知識的缺憾。

(三)、知識的名義性:人類的思想、語文,都是名字。名字是心想所構畫的假名——符號,並不就是物體的自身。如心裡想火、口裡說火,火是名字,若名字代表了真實,想火,火應燒心;說火,火應燒口。事實上,心想口說,並沒有受到火的燒灼,可見名字並不就是那物體的實相。但人類從來說慣了,便生起錯覺,一聽到火,一想到火的名字,甚至聽到上帝,聽到龜毛、兔角,都好像有此一物,好像就是那個東西。有人覺得名字是假立的,但假名確表達真實的意義,義是名字所表示的。有人說到、想到某一名字,就覺得確實表示某一意義。其實一個名字中,含有的意義很多。如說書,不但代表書本、書籍,同時,寫字也叫書。關於一名多義,我們翻開字典,就可看出。反過來,一義中也含有多種名稱,如房子,可以叫屋、宅、樓、閣……,這不是一義多名嗎?一名多義、一義多名,完全要依上下文及習慣而詮定的,並非某名即是某義、某義便是某名,這就是說明了名與義沒有決定不變性。因為名義的不決定,故隨說一名、一義,每成諍論,若能心平氣和的相互研究,也許會知道名字儘管不同,而意義卻可能相同;反之,雖然使用同一個名字,但不妨有多種解釋。在這裡,我們了解到:知識是建立在名義上的。名與義,是依人類的習慣使用而形成的。如小學生寫字,少了一筆,我們就說他寫錯了;然而古代的名書法家,每因他少了一筆,我們就照著他寫,覺得可以這樣寫。知識不離名義性,所以有不決定、相對、流動、變化的特性。人類的知識,每為名義的習慣使用而互相紛諍,糾纏不了。宇宙和人生,都是眾緣所成的,如幻如化,沒有決定的實體。因此,世間的名義知識,表示它而不能直顯它的絕待性——真理。這是知識的本性如是,對於絕對真實,是無法把握的。

(四)、知識的錯亂性:知識的錯亂性很大,如一杯水,把筆插下去,即見筆形曲折;或見天上雲動,以為月行;或眺望馬路,見前面越遠越小,但這些雖都是知識上的錯亂,還容易改正。而知識的根本錯亂,卻習非成是,難於糾正了。如宇宙萬物的流動變化,息息不居,哲學與科學能推證為變化,但常人即不能了解其中的變化。如講臺平穩不動的放著,然依科學說,桌子的內在,實是時刻在不斷地衝激流動,只是繼續保持平衡而已。講臺面是平整的,若以放大鏡一照,即刻現出了高低不平的現象。但不平整與不息的動,在常人的認識裡,連科學與哲學家都在內,如直觀對象,也不能了解。今天看如是,明天看也還如是,因此對桌子生起了一種不變的實在感,這就是知識的根本錯誤。他不但不知外物的流動變化,即連自身的變化也不覺知。如老人,是由孩子的慢慢轉變而壯、而老。明明孩子與壯年、壯年與老年有很大的變化,但他卻不承認,以為現在的我與過去的我還是一樣,這是不能理解世間的諸行無常義。有時雖聽懂了無常的名義,但在諸法的事相上不見無常變化,因此每在無常變化中又執實執常,這即是由於知識的根本錯亂而來。佛法說:「常」是眾生知識的顛倒錯覺。的確,在眾生的觀念中,世間諸法是常實的,這不是顛倒錯亂嗎?

我們觀察桌子,知是木料與人工等關係所成。科學說人是由九十幾種原素的集合,佛說人是六大假合。人與物體,都是多種因素的複合體,世間那有絕對的獨立物體?因此,諸法皆是緣起關係的存在顯現,就是極小的電子,科學也還說是複合體。但一般人就不能體會緣起的關係性,特別當自己在做事時,很少見到我與他人的關係,無意中總把自己看成一獨立的個體。個體,在佛法中稱為「一」。自己獨存,稱為「我」。一與我,是眾生知識中的根本錯誤,在緣起關係的決定下,世間沒有絕對的獨立個體,沒有真實獨存的我與一。而一切眾生,從無始來,即有我的獨一觀念,這又不能不說是知識的錯誤。知識對我與世間的緣起事物,尚有如此倒亂錯覺,更深更妙的真理,自不能體會。

知識中既包含了許多錯誤,以知識來說明事物,怎能恰合真理,沒有顛倒與種種流弊產生?如人有時為了一個名詞的認識不同,而起諍論;有時把虛假當為真實,把真實看作虛假,這都是常有而難免的錯亂。唯識說:外境唯識所現,不像常人所見為客觀外在的。中觀說:一切法無自性,不像常人所見為實有的。這都是表示了:一般知識有著根本的錯亂性。

還有,有人把知識看為人類痛苦的根源。我們仔細想,這話也有他的道理。因為人類的私欲,由於知識的我見錯亂,一直與知識不相分離。混沌愚癡的人,知識未開,欲望也低,得少為足。等到知識高了,欲望也就大起來,物質、金錢、名位不能滿足他的私欲,因而諍論。欲望跟著知識而擴大發展,知識即成了人類苦痛的根源,難怪有人要咒詛知識。然而,知識最低下的眾生,也還是有他的錯亂,有他的私欲。所以知識低、欲望低,並非是理想的,並非是問題的解決。

一般的知識,離不了私欲。知識大,私欲也就隨著知識而擴大。知識低的,他的欲望也低,如只想做一家之主,佔有家的一切,支配一切;可是知識高的,發展他的無窮私欲,他希望佔有一國,或做整個人類世界的支配者、控制者。各人都有私欲與知識,人類在私欲與知識的不斷發展中,世界成了鬥諍的沙場。最顯著的例子,如山地人民的知識低,生活淡泊清苦,但他們的欲望少,多少好一點,即能暫告滿足;而都市中的人民知識高,他們就是住的洋房、坐的汽車……,還是感到不滿足。這就難怪老、莊要討厭知識了。

二、知識的長處:知識有錯誤的一面,然而也有好的一面。現在即以佛法的立場說明知識的好處。(一)、以分別識成利生事:現世間的衣、食、住、交通……,都因知識的發達而有了長足的進步。今天農家的耕種,也進步到機械代替人工,比起從前來,真不知好得多少倍。從前人去臺北,艱苦的跑上兩三天;現在搭飛快車,只消一小時零幾分,坐飛機當然更快。這都是從知識的發達中來,你能說知識發達不好嗎?所以人類的日常生活,在知識發達中,得到許多便利、改善。現在農工居住的屋子,比五千年前的王宮——茅茨土階,有時還好些。古時的道路不寧,土匪眾多,若人民要輸運財物,就得請保鏢的;現在以火車、輪船運貨,絕少匪類的搶奪危險,顯然比從前好多,這能說不是知識文明的好處嗎?世間的利用厚生,非知識不成。

大乘法說:初學菩薩向上向善的正行,即由分別知識的引導——由知識分別,知善知惡,了解世間的因果事相,知善而深信善法的價值,於是不斷地努力向善,這才能趣向證悟的聖境,得平等無戲論的根本智。不但初學的,菩薩在自覺的聖境中雖遠離了分別妄識,但菩薩行的特點在利他,故從平等的根本智中又起後得的分別智,此即通達事物、度生的方便智。從菩薩的修行、證悟、利他的一切事業中看,佛法始終重視知識。佛法把知識看為:是自利證悟的前導,利他妙行的方便。離去了知識,即不能成就自利與利他的事業,這是佛法重視知識而說明了知識的崇高價值。

佛經說:周利槃陀伽根性暗鈍,教他讀經,他記得前一句即忘掉後一句。但佛陀是慈悲的,始終慢慢教他,誘發他學習,他在佛陀的慈悲教授策勵下,終於證得了阿羅漢果。雖證聖果,但不會說法,請他開示,他只會說「人生無常,是苦」,此外只有現神通了。他的話錯嗎?當然不錯,但他缺乏知識,故證悟了也不會說法。佛弟子中的舍利弗就不同了,他未出家前,即通達吠陀經典;出家證悟真理後,他為眾說法,在一個義理上,能滔滔不絕地講七天七夜,還沒有講完。佛讚嘆他「智慧第一」、「善入法界」。又如近代的印光大師,他是老實念佛的淨宗大德,為無數的信眾所崇敬。然老實念佛的不止他一人,何以其他人不能發生廣大的教化力量?還是因為印光大師不但切實履踐,而又有對儒學及佛教的深廣知識啊。知識是菩薩攝化眾生的要門,故《瑜伽師地論》說:「菩薩求法,當於五明處求。」從這些事實看,即知佛教對知識是多麼重視了!分別識是能成利生大用的。

(二)、以分別識成深信解:佛教與希伯來的宗教不同。希伯來宗教厭惡知識,重於感情的信仰;佛教卻說「有信無智長愚癡」,這肯定了無知的信仰會造成愚妄的行為,不是合理的正信。所以佛教的正信,要透過知識的考察,以知識為信仰的基點,解得分明,信得懇切,這才是合理的正信。如對佛法的正確知解愈高愈深,信仰也就愈深愈堅。沒有經過知識的信仰,好像很虔誠,其實是非常浮淺。例如害病,祈求神賜予健康;病真的好了,於是信神。然如再有病痛,求神無靈,他的信仰便要動搖了。所以佛教主張從深解中起信仰,確信透過知識的信仰才是深固的。這一點,與希伯來宗教——理智與信仰衝突,完全不同。中山先生也說有思想而後有信仰,這與佛教的從正解而成堅信,是一致的。佛教說信仰的最高度,即與智慧融合一體。可見知與信不但沒有衝突,而且是從互相助成而能達成統一的。有了高度的智慧,才有更深刻堅固的信願,這是說明信仰建築在理解的基礎中。理解不能不說是知識的力能,這是知識的又一長處。

(三)、以分別識成無分別智:世間的知識,雖有缺陷而不能證知絕對真理,但如能根治錯亂而引向更高度,即成通達真性的出世間無分別智。有人以為世間的分別妄識不能契見真實,反而是證悟的大障礙,所以一味訶毀分別識。不知道在沒有證得聖智前,如不以世間分別識分別善惡、觀察真妄,即無從修行。誰能直下從無分別處著手呢?不解不行,怎能證得解脫?所以太虛大師在《大乘宗地圖釋》中肯定的說:佛法大小宗學,無不從分別意識處下手,以此為修行的關鍵。若一味厭患分別識(事實上,這些人是誤會佛說的「無分別」了),不用分別識為方便,不但學佛者無從信解修習,佛(出世間後得智)也就沒有化世的妙用了。某些人似乎一向厭惡分別的知識,而不知人類的明了意識為人類的特勝,而為人所以能學佛、成佛的要點。如貓、犬、蟲、魚,牠們也是有心識的,但牠們的分別意識極弱、極簡略,不能善了名言。牠們的分別識既弱,私欲也不太強,分別識如為悟證的障礙,牠們比我們少得多、簡單得多,就該比人易悟真理了。但事實不然,佛只說人類易成佛道。因人的意識分別力,比天還強,也唯有強勝的分別力,才能分別善惡真妄,才能痛下決心依法觀行,才能契悟絕待的真性。所以佛法不否認知識本身的缺點,但認為若捨棄了它的缺點,把握它的長處,即是證悟解脫的正因。

有人認為:分別識不能契真,如再以分別識修觀,豈不分別愈多,與真理愈遠?這是不懂緣起相對性的機械論法!豈不見:如一木,再以一木相摩擦,似乎木積越多,而實則兩木相摩,即有火生;火一生起,木也就燒燬了。又如青草,如多多堆積起來,就會生熱而迅速朽腐下去。所以學佛而以分別識不斷地觀察,乃至於定中觀察,正觀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法法空寂,即能契悟諸法的空寂相。在契證平等空寂中,有相的分別識也即泯絕而不起了。故佛教的破除虛妄分別識,決不是一味厭絕它,反而是以它作為引生出世間的平等聖智的前方便。這所以修習方便中,止以外有觀,定以外有慧。經中常說:如以小楔出大楔一樣(還有如雹墮草,草死雹消;以藥治病,病癒藥廢之喻),沒有小楔,深陷在管中的大楔即無法取出。等到大楔取出,小楔也就自然落下了。學佛以分別識觀破分別,證入無分別聖智,分別也即斷捨了,就與此理相同。

佛教重無分別的智證,但也重視知識,與印度宗教中專重瑜伽、禪定的學派,精神大有差別,所以佛法的特點在觀慧。佛法認為:知識雖不能表詮真理,但它有引向真理的作用。如有人問:從精舍去新竹公園,向那裡去?我們就告訴他,從此向北,轉幾個彎等。他依著指示的方向一直走去,自可達到公園。直觀公園的本身,雖無所謂南北,也無所謂彎曲,但我們從此去公園,確有它決定的方向與曲折。如不信所說,以為公園自身並無南北、彎曲,我們相信,他就永不能到達新竹公園。分別識而為無分別智的方便,是佛法確認的道理,所以在證入以前,有信解行。

三 現代知識應有之反省

從上面看,知識有缺憾錯誤的一面,也有優越良好的一面。知識若向錯誤的一面發展,會造成人類的無邊苦痛;若著重道德與真理而去發展知識,亦能引生人類的無邊幸福。知識的本身有好有壞,而不是決定好、決定壞,既不是「妙門」,也不是「禍根」,問題看我們對它的運用如何!近代的知識進步,人類受到嚴重的威脅與苦痛,大家應有深切反省的必要。我在菲律賓時,知道西洋神教徒在宣傳世界末日的快要臨到:現在原子彈的爆炸力,比過去擲於廣島原子彈的威力,要大多少倍了,而現在氫氣彈的威力,比原子彈的破壞力更大;還有死光等武器,比氫氣彈的威力更可怕。這些,不都是近代文明的結果嗎?所以人類世界即將接近毀滅的末日了。他們的目的,如為了宣傳、為了誘惑愚人入教,不妨原諒他們;如認為事實,站在佛法的立場看,絕難同意。我們知道:人類從有史以來,兇惡的武器即不斷地出現。可是你有,不久我也有了,誰也不能純以武器征服誰。或者雙方勢力相等,雖有兇惡的武器而不敢用,如毒氣。或者一種武器出現,有極大的破壞力,但隨時又有防禦它甚至克制它的武器產生。所以以新武器的威力,憂慮人類毀滅,宣傳世界末日,全是一篇鬼話!真正的問題,是科學發明的原子等,不使用於和平利人,卻以此為殺人或控制世界的武器,這才予人類以恐怖威脅的無限苦痛!問題在人類自己,對知識的偏向與運用不當,這才發展知識而反被知識所威脅傷害。

近代知識文明的迅速發展,是難得的!但知識發展的路向,有兩種偏向,造成畸形的病態的發展。一、精神知識趕不上物質知識:近代的知識發展,先是從物質界發展起,不斷地向外追求物質的知識,以物質為對象而考察、研究、實驗、利用,因此而忽略了精神。由於起初是重於自然界中天文、地理、物理的知識,慢慢造成了物質的文明。以此偏向物理的方法,去研究生物等——生理學以及心理學,也處處覺到心理受到物理的、生理的限制與決定。他們就是研究心理,也是把內在的心識看成了外在的東西(物化)一樣去考察。所以研究動物心理、兒童心理、成人心理、變態心理、群眾心理等等,都著重在受到物理因素、生理刺激反應,以及受到環境、風俗、群眾的影響。近代的知識,不但物質界的知識是物化的,心靈界的知識也是物化的。以此去研究心理,心理便成為物質的屬品了。真正有情的生命活動,心理活動不但從外界去觀察、從生理刺激反應等去了解,更應從自身去觀察、分析,體驗人類內心的自覺活動。心理的無限複雜、無限深奧,決不是現代科學知識向外探求所能徹底了解的。佛法對有情心理的體認,是著重於自身的反省、觀察與體驗。佛法的定慧,換句話說,即以自心去把握自心,審細地透視自心,這是一種自覺自證的實際體驗。唯有這樣,才能覺察到心理活動的自覺性、主動性,內心的無限複雜,心性的究極奧秘。若把心識活動當作外在的東西去研究,人便看成機械了。近代的某些統治者,即把人看為機械一樣的利用,這才缺乏人性、沒有同情,只是盡量發展個己的私欲,利用迫害奴役的一切技巧,以妄想達成控制整個的人類世界。這種錯誤暴虐的行為,是從知識偏向發展所引起的嚴重危險。

二、道德趕不上知識:知識的錯亂性,與私欲不相離,所以知識的發展,最易引起個人自私欲的擴展。然世界的知識,本來也不離向上向善的德性,知識發達而能促成人與人間和平共存、富裕康樂,即應重視道德的發達,至少要做到道德與知識並駕齊驅,使知識受道德的影響,受人類德性的領導,巧為利用,不致由於私欲的過分發展而損害大眾的和樂。可是近代知識文明的發展,偏向於物質,無形中受著唯物思想的支配,在自然界中,在物理、化學、生物學中,是不能發見道德因素的。道德原是人類文化的精神世界的產物,因此西方的物質知識愈文明,人類道德便被輕視、懷疑而日漸低落,固有的宗教道德也趨於沒落。到現在,西方的神教,也盡是利用物質的財物作為傳教的工具了。以此而宣傳宗教,實表示了神教的走向沒落。故人類道德在功利、現實、物欲泛濫的今天,不堪回首;西方的部分人士,也要唱出「道德重整」的口號了。站在佛法的立場看,人類知識的發展,應盡量約束自我的私欲,使知識服從真理與道德的指導,趨於道德的世界、真理的境域。若能服從真理、尊重道德,即能防止人類私欲的泛濫,使損人利己的私欲化為自利利他的法欲。這樣,知識愈文明,人類所受的實益愈大,也即更接近於道德的、真理的境地。可是近代知識文明,偏向了功利、物質的一面,忽視了精神的宗教、道德,故人類知識的發展反成了知識的奴隸。縱我而我愈不自由(我是自在自由義),制物而反為物所控制,這才面臨無邊的苦痛與毀滅的威脅。有些科學家、政治家,患著原子武器的恐懼病,其實真正可怕的,並不是這些。

近代世局混亂,多少善良人民被關進了鐵幕,處於鐵幕鬥爭的世界中,人人變成了仇敵,變成了囚犯。據鐵幕透露出來的消息說:人民正普遍的陷於心理變態——虐殺狂、神經病。在仇恨、鬥爭、殘酷的世界裡,人民還有正常而和樂的心情嗎?想毀滅別人,必為自己所毀滅。在自由世界裡,據報載:今日美國的精神病,也與日俱增,每月約增加一萬人,這是多麼可怕的報道。人性的瘋狂化、憂苦的加增,正說明了現代世界的混亂與苦痛。這並非是原子彈、死光,而是知識畸形發展的結果。故現代的知識文明——西方為主的文明,應有徹底反省,從人類自身的德性求開展,皈向佛法,依於佛法,精進地修學。初步,以道德克制情欲的泛濫;深一步,修學定慧,開發自己的無邊寶藏,發揚佛陀的慈悲精神,以指導人類的文明。人類能反省自己,克止私欲、體察自心,使知識與道德、物質與精神的知識並進,合而為一,這才是我們所想望的人類世界新的知識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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