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18 October 2019

佛教徒的人生態度

濟群法師

在這個世間生活,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因為三觀不同,生活經歷不同,處世態度也大相徑庭。作為佛教徒,應該怎樣修行和生活?消極或是積極?樂觀還是悲觀?重生還是重死?自利還是利他?無情還是大愛?…這一系列問題,不僅社會有諸多誤解,即使學佛者本身,多半也不甚了了。如果定位模糊,不僅會影響自身修行,也無法向社會傳遞佛教的正確思想內涵,展現佛弟子應有的精神面貌。有鑑於此,本次講座將從八個方面,為大家解讀「佛教徒的人生態度」。

消極還是積極

在一般人心目中,佛教徒是消極而悲觀的。信佛只是老來無事的安慰,或事業、感情受挫後的療傷之道…,由於這些誤解,許多人對佛門敬而遠之,擔心信佛之後會失去人生樂趣,或從此成為另類。那麼,佛教徒究竟是不是消極的?如果不是,他們的積極又表現在哪些方面?想弄清這個問題,首先要探討:什麼是消極?什麼是積極?

一、消極、積極的定義和產生

消極和積極,代表我們的情緒、處世態度和行為方式。關於這個問題,我們先來看兩者的不同表現及產生背景。

1.消極和積極的表現

消極,指對某事沒興趣,從而不努力、不作為、不爭取,甚至有意識地回避、抵制,反之則是積極。就人生態度來說,消極往往和厭世連在一起,所謂「消極厭世」,聽起來完全是負面的。

其實就詞的本身來說,消極和積極是中性的。只有聯繫到具體事件,才有是非對錯之分。如果對有意義的事不努力,這種消極是負面的,需要改變。如果熱衷於無聊甚至錯誤的事,樂此不疲,這種積極就是負面的。簡單地說,就是做該做的事,不做不該做的事。對這一點,想必大家沒什麼異議。

區別在於,什麼是該做,什麼是正向而有意義的?這就取決於我們的價值觀。價值觀不同,對消極和積極的評判自然完全不同。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儒家比較入世,不僅要修身、齊家,還要治國、平天下,而道家崇尚無為而治。從社會發展來看,似乎積極進取是正向的。那麼,一味強調發展可取嗎?

改革開放以來,整個社會都在追求發展,恨不得把所有資源盡快變成財富。在經歷長期貧困後,這種積極進取確實改變了人們的生活水準,有一定的正向意義。但隨著生態環境的日益惡化,道德底線不斷被突破,在環境和精神雙重污染下,人們開始意識到盲目「積極」的副作用。各種假冒偽劣,各種社會亂象,不都是這種「積極」追求的結果嗎?

如果說不辨是非的積極是錯誤的,不可取的;那麼,明知故犯的積極就是在有意作惡,是必須禁止的。所以關鍵不在於做不做,而在於做什麼,怎麼做。

2.消極和積極的產生背景

為什麼我們會對某些事積極進取,對某些事則消極抵制?首先取決於自身認識。也就是說,你覺得什麼重要,什麼有價值,或是對什麼感興趣,被什麼所吸引。我們回想一下,凡是自己積極努力過的,是不是都有這些特點?有句話叫「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正因為興趣能激發主動性,讓人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其中既有先天因素,來自過去生的積累;也有後天培養的,是由認識帶來的動力。如果上升到責任感和使命感,這種積極,就能一以貫之。

當年孔子為恢復周禮,推行他的思想和政治主張,一生都在周遊列國,四處遊說。期間遭遇種種挫折,包括隱士們的冷嘲熱諷,但他沒有放棄,仍知其不可而為之。與孔子的積極入世相反,歷史上還有許多寄情山水的隱士,過著淡泊無為的生活。《莊子》記載:堯有意將天下讓與許由,許由不僅沒感到歡喜,反而跑到河邊清洗耳朵,覺得被此話玷污。這種機遇是孔子夢寐以求的,天下唾手可得,正可用來大展鴻圖。但人各有志,許由嚮往的是逍遙自在的人生,功名於他不但毫無意義,且避之尤恐不及。

除了價值觀,消極和積極還和人生經歷有關。有些人在成長過程中處處碰壁,工作不順利,婚姻不幸福,種種挫折使他們看不到希望。長此以往,看問題不免偏於消極,總是想到並誇大可能出現的障礙,因為害怕失敗而不願意嘗試。也有些人一路順利,看問題往往更積極,也更有信心去爭取。當然,基於經歷產生的態度未必穩定。因為境遇是變化的,當逆境和失敗反復出現後,原本的積極者也可能一蹶不振,變得消極。

此外,消極和積極也受到外部環境的影響,所以古人才有「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之說。若身逢亂世,不妨遺世獨立,心游江海;若天下安樂,才可出來輔助明君,安邦定國。

人生是短暫的,精力是有限的,不可能什麼都要,所以我們時時都在面臨選擇。而選擇就意味著取捨,在佔有的同時也在放棄,其目的,是為了合理分配有限的時間和精力。對自己選擇的事積極努力,而對其他與之無關又足以形成干擾的事,則消極對待。古人有玩物喪志之說,玩物何以會喪志?就是沒有處理好主次關係,對本應淺嚐即止的事投入過多精力,以至影響到正常的學習和工作。

總之,消極和積極是相對的。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對待不同的事,人們會作出各自的選擇。至於選擇什麼,包括認識和經歷的影響,也包括環境的因素。這種選擇決定了我們的人生道路,也決定了生命的意義所在。每個人都有自己熱衷的事,但有些事只會讓人沉迷、墮落甚至危害社會,是在積極地造惡業;也有些事,能改善心行,提升生命品質,於人於己都有利益,是在積極地修善業。

二、佛教是消極的嗎

很多人認為佛教是消極的。之所以形成這種看法主要原因如下:

首先是出家制度引起的。出家人要放棄世俗生活,放棄對家庭、感情、財富、地位的佔有和執著。而中國的傳統觀念是以成家立業為人生大事,以傳宗接代為盡孝之本,進一步還要榮華富貴,光宗耀祖。從這個標準來看,放下是消極的,追求功名才是積極的。

其次是生活方式引起的。世人熱衷的,無非是吃喝玩樂,尤其是在今天,整個社會不斷鼓動欲望,刺激消費,讓人耽於現實和虛擬世界的雙重享樂。但出家人素食獨身,少欲知足,很多人對此感到不解,覺得佛弟子不熱愛生活,與時代格格不入,是典型的自討苦吃。

第三是處世態度引起的。世人都有強烈的我執,以自我為中心,很容易和他人對立。尤其是接受達爾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理論後,人們不斷地佔有、攀比、競爭,形成衝突。包括個人和個人的衝突,團體和團體的衝突,乃至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而出家人與世無爭,奉行忍辱法門,在世人看來無疑是消極的。

從世人的標準,認為佛教消極,似乎不無道理。

錯在哪裡?錯在這個標準有問題。當標準錯了,結論自然也是不可取的。

出家人雖然放棄對功名利祿的追求,但有更高的精神追求。出家人雖然放棄物質享樂,但追求究竟的解脫之樂。出家人雖然修習忍辱,但不是忍氣吞聲,更不是出於懦弱,而是以強大的心力,坦然接納人生中的一切。在不製造對立的前提之下,以智慧解決問題。

所以說,消極和積極不可一概而論。如果侷限於某個點看問題,必然有失偏頗。只有從不同角度,全面觀察,深入思考,才能作出正確選擇。而佛法正是從智慧的高度,為我們指引方向。三、明確目標,積極進取

那麼佛教徒究竟是積極還是消極呢?主要在於觀察角度。從世間生活來看,佛弟子是消極的;就人生追求而言,佛弟子又是積極的。

1. 佛教徒有明確的人生目標

在佛弟子熟悉的四弘誓願中,每個願力都是以無邊、無盡、無量、無上來形容,所謂「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真正體現了佛菩薩的廣大願心。這也是每一個佛弟子應當樹立的人生目標。常人的目標往往侷限於個人或家庭,而學佛是學佛所行,不僅要追求個人解脫,還要幫助眾生離苦得樂。

佛教史上,無數高僧大德為了傳播正法,捨生忘死。正是他們的不懈努力,才使佛法從印度傳到中國,乃至世界各地,使一代又一代人,因為聞法而受益。

唐代高僧鑒真和尚,為了將佛法傳到日本,六次東渡,歷時十年,遭遇了人們難以想像的艱難。隨行弟子相繼被風浪和疾病奪去生命,他因長路艱辛而失明,依然鍥而不捨,終於在66歲高齡時踏上異邦,成為日本律宗的開山祖師。是什麼支撐著他,一次又次的向茫茫大海出發?正如他自己所說:「傳法事大,浩淼大海何足為懼?」在他決定東渡伊始,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才不會被挫折阻撓。他所憑藉的,正是為法忘軀、普度眾生的積極追求。

2.佛教徒要研究經教,探索真理

學佛是追求真理的過程。只有積極研究經教,才能樹立正見,依法修行,探索人生真諦。且不說佛陀在因地時為求半偈捨身的壯舉,及菩薩們剝皮為紙、刺血為墨的願行,翻開《高僧傳》,每一位前賢都為我們樹立了榜樣。

當年,玄奘三藏在國內遍訪各地善知識之後,有感於漢地流傳的經典尚欠完備,毅然踏上西行求法之路。在那個年代,西去印度談何容易,往往是「去者成百歸無十」。在人跡罕至的戈壁、雪山,他無數次死裡逃生,終於來到聖地,在當時的佛教最高學府那爛陀寺學習十餘載。玄奘的博聞強記和縝密思辯,使印度各宗為之嘆服,聲譽之隆,一時無雙。但他學法是為了將這一智慧傳回東土,所以再次克服萬難回到漢地,開始了中國佛教史上規模空前的譯經事業。玄奘的一生都在積極研究經教,以探索真理為己任,真正體現了大乘行者救世之真精神。

作為佛弟子,我們也要見賢思齊,承擔內修外弘的使命。因為佛法智慧是具有普世價值的,是一切眾生都需要的。並不是說,就我們有困惑,別人沒有困惑;就我們要覺醒,別人不需要覺醒;就我們要斷煩惱,別人不需要斷煩惱。事實上,芸芸眾生都有困惑和煩惱,只是無暇顧及或尚未意識到。古往今來,東西方哲人都在探尋生命的真諦。我是誰?生從何來?死往何去?活著為什麼?對於這些終極問題,如果沒有佛陀證悟的智慧,僅靠玄想,我們是無法找到答案的。

所以,不論基於自身需要,還是芸芸眾生的需要,我們都要積極研究經教,探索真理。雖然今天有了便利的學法條件,但是在尋找真理的道路上,我們依然要以生命去踐行,鍥而不捨。

3.佛教徒要明辨是非,止惡行善

人間有善惡兩種力量,所以自古就有「性本善」和「性本惡」之爭。孰是孰非?從佛法角度來看,人性既不是善的,也不是惡的,而是兩種力量的共存和博弈。學佛就是要止惡行善,所謂「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這一偈頌出自《華嚴經》,是過去七佛對弟子們的教誡。當年,白居易向鳥巢大師問法時,大師也是以此偈作答,可見其重要性。佛法博大精深,但在具體行持中,無非是斷除不良心行,長養慈悲智慧。

聲聞乘強調止持,重點在於「諸惡莫作」,但這麼做本身也是一種行善方式。如果每個人都不殺生,我們就不會受到傷害;如果每個人都不偷盜,我們就不會被巧取豪奪;如果每個人都不邪淫,世間就少了許多糾紛;如果每個人都不妄語,我們就不必擔心受騙;如果每個人都不飲酒,保持清醒,很多悲劇就可以避免。進一步,還要斷除貪瞋癡和無明我執,從根本上消除負面的心行。

而菩薩道更強調「眾善奉行」,不僅要以持戒利益眾生,還要主動行善。所以在菩薩戒中,除了攝律儀戒,還有攝善法戒、饒益有情戒。善事不論大小,都應隨分、隨力、隨時去做。就像觀音菩薩那樣,「千處祈求千處應,苦海常作度人舟」。只要眾生有困苦,就為他們分憂解難,並對所有眾生視如己出,哪裡需要就去哪裡,不分親疏,不求回報。這才是佛菩薩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

不論是止惡,還是修善,都離不開積極的心態和行動。這不是一時的心血來潮,而要盡未來際的努力。

4.佛教徒要完善人格,濟世度人

我們希望像佛菩薩那樣濟世度人,就要積極完善人格,從克服煩惱做起。眾生之所以流轉生死,正是因為內心的無明,而外境只是助緣。如果沒有貪欲,我們就不會被名利牽引,成為欲望的奴隸;如果沒有瞋恨,我們就不會被逆境所轉,受第二支毒箭傷害;如果沒有愚癡,我們就不會看不清人生方向,糊裡糊塗地跟著感覺走。

學佛是一項生命改造工程,是把現有的凡夫人格,改造為佛陀那樣圓滿斷德、智德、悲德的生命品質。所謂「斷德」就是斷除無始以來的煩惱雜染,使人格得以完善,這正是濟世度人的基礎。因為佛菩薩對眾生要言傳身教,既要說法度人,還要以自身德行來攝受眾生。所謂智德和悲德,就是圓滿的慈悲和智慧。譬如,菩薩行佈施時,不僅要三輪體空,還要難捨能捨。佈施如此,六度萬行莫不如此。為了利益眾生,犧牲一切都在所不惜。可見,行菩薩道,就意味著徹底的奉獻,而且要盡未來際,無有間斷,廣度眾生,無有疲厭。

不論哪種修行,都要戰勝無始以來的串習。就像一人與萬人之戰,必須積極向前。佛教中有一種披甲精進,就像戰士在戰場上身披鎧甲,衝鋒陷陣。而修行要面對的敵人來自內心,只有戰勝心魔,才能走出迷惑。所以說,人生最大的敵人是自己,而不是其他。

總之,佛弟子要以佛菩薩為榜樣,明確人生目標,積極地追求真理,傳播正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佛教徒的人生態度無疑是積極的。世人之所以認為佛教消極,只是以他們的感覺來衡量,並不瞭解佛教徒的追求,不知道佛教對人生和社會的價值。

悲觀還是樂觀

說到消極和積極,離不開另一個話題,那就是悲觀和樂觀。兩者的相似在於,消極往往和悲觀互為因果,積極往往和樂觀互為因果。區別在於,消極、積極主要體現在處事態度和行為方式,而悲觀、樂觀則體現了我們的人生觀和世界觀。可以說,是一種人生的底色。

一、悲觀、樂觀的定義和產生

1.悲觀和樂觀的表現

關於悲觀和樂觀,常見的譬喻是:桌上有半杯水,悲觀者看到「空了一半」,感到沮喪;而樂觀者看到「還有半杯」,感到滿足。同樣的對境,因為不同的心態,帶來了截然相反的感受。從這個角度來看,似乎悲觀是不可取的。但從古至今,很多哲學家從更深的層次觀察人生,卻得出悲觀的結論。

叔本華就是其中的代表,他認為:「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滿足便空虛,滿足了便無聊,人生就在空虛和無聊之間搖擺。」可以說,這正是多數人的真實寫照。欲望是生命的本能,當它沒被滿足時,人會因為空虛、希求而追逐,疲於奔命;一旦滿足之後,又會很快感到厭倦,必須再次追逐新的欲望。人生就在這樣的輪回中被消耗,除了短暫的滿足,看不到什麼意義。所以叔本華還認為:「人生如同調好弦的鐘,盲目地走。一切只聽命於生存意志的擺佈,追求人生目的和價值是毫無意義的。」

除了由哲學思考帶來的悲觀,普通人也會因性格、教育、人生境遇等形成悲觀,且往往和消極密切相關。相對前者,這種悲觀屬於淺層的,更容易改變。

樂觀同樣有深淺兩種層次。如果因為生活順利等外在因素帶來的樂觀,往往比較脆弱。可以說,只是一種相似的樂觀,本身是沒有根的,接近俗話所說的「傻樂」。這種樂觀需要順境支援,一旦遇到挫折,很難繼續保持。甚至會因缺乏抗壓能力,迅速轉為悲觀。這是我們需要警惕的。

真正意義上的樂觀,是了知一切事物都有正反兩方面。在此基礎上,選擇從正向的角度看問題。這是屬於有智慧的樂觀。具備這種能力的人,不論遭遇什麼,都能發現其中積極的一面,而不是被外境影響。

2.悲觀和樂觀的產生背景

可見,悲觀和樂觀都有深淺兩個層面。

深層的悲觀,來自對生命的思考和追問。因為找不到人生價值,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更多的是看到人生的無奈、卑微和苦難。這種悲觀不是名利、享樂等外在因素可以改變的。所以不少有思想的人,如哲學家、文學家、藝術家等,在功成名就之後依然痛苦,甚至走上絕路。他們看到了人生的荒謬和虛幻,卻找不到解決之道。人終有一死,如果死亡會結束這一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生命就毫無價值。

西方有個諺語說,如果人生只活一次,就等於沒活。活一次,活一萬年怎麼樣?也很快會過去。恐龍曾在地球生活了一億五千萬年,稱霸世界,卻在六千萬年前徹底滅絕,只有化石才能證明它們的存在。同樣的,不論我們現在有多少財富和事業,不論多麼位高權重、名滿天下,如果只活一次,幾十年過去,一切就會隨著死亡而結束。而在百千億萬年的歷史長河中,再風光的一生,也渺小得如同塵埃一樣。這樣的生命,有什麼價值?

人生在世,需要意義的支撐,這也是我們活著的理由。當然,有些人對生命沒什麼思考,只要像其他人那樣,成個家,生個孩子,做個事業,就可以知足。最大的理想,無非是生活更加富足,孩子出人頭地,事業一帆風順。甚至不覺得人生還有更多的意義:大家不都是這麼過嗎?還要怎樣?但對有思想的人來說,很容易看透這些外在事物的短暫和虛幻,必須找到生命的意義才能安心。關於這些終極問題,如果沒有大智慧,是很難找到答案的。上下求索而不得,殫精竭慮而無果,悲觀在所難免。

佛教所說的「人生是苦」,也往往讓人等同於悲觀。叔本華的悲觀,就被認為是受佛教思想的影響。其實這一認識是片面的。「苦」只是一種方便說,是針對凡夫而言。因為凡夫的生命本質是無明惑業,所謂「起心動念,無不是罪,無不是業」。但佛教又告訴我們,生命還有另外一個層面。如果擺脫無明,斷除煩惱,就能回歸本具的覺性。

兩種說法並不矛盾。生命有迷惑的層面,也有覺醒的層面,就像烏雲和虛空。當虛空被烏雲遮蔽,似乎烏雲就是一切。其實虛空本身是澄澈的,當雲開霧散,我們才會看到它的本來面目。從迷惑的層面來說,生命本質是痛苦的,令人悲觀;從覺醒的層面來說,生命本質是清淨自在的,無須悲觀。

二、佛教是悲觀的嗎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佛教是悲觀的。這種誤解主要來自出家制度和某些法義。

出家,古人稱「遁入空門」。「遁」字,似乎訴說著走投無路、看破紅塵的無奈,以及心如止水、青燈古佛伴餘生的寂寥。這也是很多文學、影視作品傳遞的意象。所以在世人看來,出家是懦弱者的退縮逃避,失意後的悲觀選擇。

事實上,這完全是一種誤解。雖然出家者中確實有這些現象,但不是主流,更不是出家的本懷。佛陀當年身為王子,卻放下榮華富貴,選擇一無所有的出家生活。這麼做,正是為了實現更高的精神追求。因為他看到老病死的痛苦,看到世俗生活的虛幻和無常,看到生命蘊含著迷惑和煩惱。如果不解決這些問題,就找不到生命的意義。相對隨波逐流的世俗生活來說,出家可謂逆流而上的勇敢選擇,絕不是出於悲觀和逃避。

至於讓人產生誤解的法義,主要是聲聞乘所說的苦、空、無常。世人對感情、事業、名利充滿期待,追逐三有樂,五欲樂,樂此不疲。但佛法告訴我們,以迷惑煩惱為基礎的生命,其本質是有漏的,快樂只是痛苦的暫時緩解而已,轉瞬即逝。對於佛教所說的涅槃,很多人也有誤解,認為是死亡的代名詞。其實,涅槃是要平息內在的迷惑和煩惱。佛教告訴我們,一切痛苦的根源,是來自錯誤認識和煩惱惑業。只有改變認識,消除煩惱,我們才能從輪回苦海中解脫出來。這種否定不是悲觀,而是直接面對現實後的解決之道。就像治病,必須認識苦和苦因,並從根本上加以解決,才能恢復健康。

所以不論從出家制度還是佛教教義來說,都不是悲觀的。所謂的悲觀,只是人們從世俗角度產生的誤解。有道是,「出家乃大丈夫事,非王侯將相所能為」。一方面,放下世間享樂需要魄力;另一方面,追求真理更需要難行能行、難忍能忍的勇氣,需要一人與萬人敵的擔當!

如果說聲聞乘的否定,是對世間真相如實而智慧的認識,那麼菩薩道的承擔,更是對眾生無盡的悲願!對於大乘佛子來說,看到自身生命存在過患,就會推己及人,不忍眾生身處苦海而不自知,從而發菩提心,把利益眾生作為自己的使命。這不是一時的衝動,而是需要盡未來際的實踐。如此的大慈、大悲、大願、大行,哪裡有絲毫的悲觀!所以在民國年間的人生觀大討論中,梁啟超先生提出以佛教為人心建設的準則,認為菩薩的救世精神是「蓋應於此時代要求之一的良藥」「乃兼善而非獨善」。

三、不悲不喜,如實知見

雖然佛教不是悲觀的,但是我們不要因此就覺得,佛教就是樂觀的。事實上,悲觀和樂觀都是對人生的片面認識。佛教是説明我們建立如實智,使認識符合世界真相—那就是中觀。

1. 佛教不是悲觀的

為什麼說佛教不是悲觀的?

首先,佛教雖認為人生虛幻,告訴我們「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但不否定現象的存在。佛教以緣起看世界,發現一切都是因緣因果的顯現,是條件關係的假相,其中找不到獨存、不變、能夠主宰的實體。所以萬物既不是恒常的,也不是斷滅的。生命也是同樣,就像河流,從無窮的過去一直延續到無盡的未來。如果不瞭解輪回,生命是沒有長度的;如果不瞭解心性,生命是沒有深度的。而佛法智慧既能説明我們認識長度,也能開顯深度,引導我們在緣起的當下通達空性,是如實而非悲觀的認識。

其次,佛教雖然認為生命充滿迷惑,但也告訴我們,眾生都有自我拯救的能力。所謂迷惑,是對生命終極問題的茫然。因為找不到答案,就會活在自我感覺中,煩惱、造業、不能自拔。生命的出路在哪裡?學佛後才知道,在迷惑煩惱的背後,生命還有覺醒的潛質。釋迦牟尼佛在菩提樹下悟道時發現:我找到了古仙人道,過去諸佛都是沿著這條道路成就的。其後,佛陀說法四十五年,施設無數法門,引領眾生走向覺醒。所以佛教指出凡夫生命現狀的目的,不是讓我們悲觀沉淪,而是要喚醒世人,看到希望所在。

第三,佛教所說的菩提心和菩薩行,讓生命充滿意義,也在輪回中開闢出一條光明大道。在這條路上,諸佛菩薩、祖師大德都是成功的典範。很多哲學家之所以找不到出路,因為他們僅僅依靠理性,而理性是有局限的。佛教不僅重視理性和正見,重視止觀禪修,還通過發心和利他來消除我執,增長慈悲,是悲和智的共同成就。我們在佛陀指引下走上這條道路,追隨那些前行的成就者,還有理由悲觀嗎?

如果我們真正瞭解佛教,尤其是菩薩道精神,就會知道佛教絕不是悲觀的。

2. 佛教也不是樂觀的

那為什麼說,佛教也不是樂觀的?因為生命的前景雖然光明,但現實不容我們樂觀。

首先,以迷惑和煩惱為本的人生是痛苦的。這在諸多佛典中都有說明,如三苦、八苦乃至無量諸苦。大千世界不過是苦集之地,但世人由於無明,所見往往停留在表面,不曾觸及背後的真相。我們以結婚成家為幸福,不知這是束縛的開始;以生兒育女為幸福,不知這是牽掛的開始;以事業有成為幸福,不知道這是壓力的開始…面對人生的現實,我們無法樂觀。

其次,我們必須正視生命的無常。生命是脆弱的,死是一定的,什麼時候死是不一定的。死了會去哪裡?我們今世得到人身,有緣聞法。如果現在一口氣不來,對來生有把握嗎?如果現在不能做自己的主,一旦死亡來臨,更沒能力做主,只有隨業流轉。所以在修行成就前,我們無法樂觀。

第三,我們要看到三惡道的險境。無始以來,我們曾造下種種不善業,一旦業力成熟,就會落入惡道,長劫受苦。只要生命中還有煩惱惑業,我們將永遠在六道流轉。即使有幸做人,能否遇到善知識,能否聽聞佛法,都是未知。所以,生命的去向不容我們樂觀。

第四,即便修行有成,生死自在,但作為大乘佛子,我們還承擔著濟世度人的使命。看到眾生深陷苦海,我們於心不忍,發願救度。但眾生剛強難調,不是你有心就能幫助得了的。看到菩薩行的艱難,看到眾生的冥頑不化,我們難以樂觀。

第五,我們還要正視末法時代的亂象。在今天,天災人禍不計其數,我們居住的地球已被人類的貪欲破壞得滿目瘡蒼痍,空氣、水源、森林、草場、山體,包括南北兩極,哪裡都有污染,都在遭受破壞,甚至是不可逆轉的破壞。在這五濁惡世,觸目所及都是自掘墳墓式的險境。面對嚴峻的現實,我們無法樂觀。

3. 中觀的人生態度

佛教修行重視中道,體現在人生態度上,就是不悲不喜的中觀。因為悲觀和樂觀都建立在片面認識的基礎上。悲觀,易沉淪;樂觀,易冒進。佛陀在無數開示中告誡我們:要如實地看自己,看世界。既看到生命存在的過患,生起離苦得樂之心,同時也看到生命具有自我拯救的能力,對修行抵達的光明前景充滿信心。

怎樣建立中觀的人生態度?首先要具備正見。這也是八正道之首,必須遠離常見和斷見,所謂「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有了正見,生活上,既不放縱欲望,也不一味自苦;修行上,既要努力精進,也不過於緊繃,就像琴弦,不松不緊才能奏出妙樂。

我們對法義的理解也是同樣,不僅要看到字面傳達的意思,更要看到文字隱藏的內涵。這樣才能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而不是以偏概全,錯解聖意。比如佛陀說「人生是苦」,並不是讓我們回避或被動地接受痛苦,更不是讓我們悲觀厭世,而是在看到真相後,不被眼前虛假的安樂所迷惑,從而找到痛苦之源,在根本上解決問題,離苦得樂。只有正視生命現狀,我們才能運用佛法智慧,積極改善生命,利益眾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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