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17 September 2018

儒佛“中道”浅析

文|汪文忠

“中道”是一个历史悠久的词,最早出现在《论语·雍也》中:“力不足者,中道而废。” 表示是中途、半途的意思,随后又引申出道路中央的意义。此后这两个意义作为中道一词最简单而基础的意义,几千年来一直为人们使用。但在更多的场合中,它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含义,即“中正之道”,也可以说是“中庸之道”。佛教传入中国后,僧人们在翻译佛经时,使用了“中道”一词来表示佛教的核心教义。但在佛学里,不同时期的中道有不同的含义,这一点与儒家不同。在阿含经中,中道指八正道;在部派佛教而言,中道是远离断、常之二见;到了大乘中观派,以远离一切执着、分别而无所得者为中道。

一、儒家中道简述

在儒家领域里,中道就等于中庸。儒家的中道源起很早,具体的发源时间尚不能确定。在儒佛“中道”浅析孔子与孟子自己看来,中道的思想是来自于先代的圣王们,即尧、舜、禹,然后一脉相承至于商汤、文王、武王、周公,再至于孔、孟。现存《尚书》中虽有《尧典》《皋陶谟》《禹贡》三篇记载三代之事,但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现存《尚书》大多篇目属于伪书,这三篇也不例外,并非三代文献。所以被孔孟推崇的尧舜等人都没有任何理论著作传世,说他们中的某一个创造了中道思想,尚无直接证据。依据史料记载,他们可能做了符合中道的事情,但理论与符合理论的行为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

2008年,清华大学收藏了一批战国竹简,被称为“清华简”,上面记载了诸多流传至战国时期的古老文献。其中有一篇《保训》,据考证是周文王临终前留给继承人(即后来的周武王)的遗言。此篇的主要内容就是文王举出舜获得“中”之后受到尧的赞赏并继承君位的例子,来教导武王要恭敬执中。依据《保训》一篇,中道思想的起源至少可以前推至周文王时代,不可谓不古老。

《论语·雍也》:“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现存的《论语》全文中,提到中庸的只有这一处。另有《论语·子路》:“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狷狂乎!”行者道也,中行即中道。孔子虽然没有详细解释何为中庸,但在他生活的年代,中与庸是有其固有意义的。文字学研究表明,在先秦时期,中即中正,即恰当,即有度;庸同用,“中庸”即“执中”、“用中”。《中庸》一篇,相传为孔子之孙子思所作,并传授给了孟子。儒家的价值观是仁,中庸则是实现仁的方法。这一篇详细阐述了“中”的标准,具体说来,包括五达道、三达德、九经、慎独自修、忠恕宽容、至诚尽性等。总的来说,《中庸》告诉人们为人处世、行事举措时要遵循有度恰当的标准,这个标准是所有人共有的标准,它本身就不会对谁特别有利或不利。并且,无论遭遇什么险难、受到什么诱惑都不应当抛弃这样的标准。

孟子被尊为继孔子之后儒家的“亚圣”,其思想大多源出孔子。因为时代背景的不同,二人风格有异,但在中道思想上是相同的。孔子言中庸,孟子则称之为中道。《孟子·尽心上》:“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意思是说行中道是好的,但死守最中间不知权变的行为,等同于偏向一方。此后的荀子更是反复强调中道,既主执中又言权变:“临事接民,而以义变应,宽裕而多容,恭敬以先之,政之始也。然后中和察断以辅之,政之隆也。”(《荀子·致士》)汉代以后的学者们都喜爱对先秦典籍作注作疏。《中庸章句》中记载程颐的解释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的意义没有变化,庸则被解释为不变。朱熹解释孔子的中庸为:“中者,无过无不及之名也。庸,平常也。”平常不是平凡、常见之类的意义,同样是指不变,在各种时候都不背离中道。他再次重申了不偏不倚和不变的原则。这就是说,中庸就是不偏不倚,坚持自己的道不改变。

综上所述,中道是一个详细的、可操作的道德标准。历代的儒家学者对中道多有阐发,究其根本,都没有超出不偏不倚与坚守的范围。它不是教人一有情绪就发泄出来,不是彻底抛弃七情六欲,也不是死死站在发泄与摒弃的正中间,而是在恰当的时候做恰当的事。它常常与节、度等词联系在一起,要求“中节”、“适度”。正中间合适的时候当然坚持,稍偏一些的道路合适的时候就不会也不应当死守正中。

二、佛学中道简析

在佛学典籍里,“中道” 是由梵文词语madhyama^-pratipad翻译而来的,表示的是佛教的核心教义之一。佛学理论有发展变化的过程,不同的发展时期,“中道”指代的具体内容也有所不同。早期的佛教,中道含义较为简单,即修行的正确道路,在阿含经中具体指八正道,在部派佛教时期指远离断、常二见。到了大乘佛教兴盛时期,中道被反复强调,在对诸多问题的理解、看法上都要持守中道,即不能执着一边,而是须将绝对对立的两边一起否认。

几部阿含经是原始佛典的结集,交代了许多佛教的基础教义,其中修行的目的是获得涅槃解脱。八正道就是通向涅槃解脱的正确途径,具体为正见、正思惟、正语、正业、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这八种。简单说来,正见就是认可佛学的理论认为它们是正确的;正思惟就是不要有错误的观念;正语就是不要乱说话;正业就是不能杀生不能偷窃;正命就是生活所需的各种必须品应当求之有道;正精进即努力修行善法,修得不够好的要精进;正念是牢牢记得各种法所包含的内容不忘记;正定则是抛弃外道诸法,逐级进步,依次修成初禅、二禅、三禅乃至四禅。要修行有成,不是从八种里选一种,而是要同时具备八种。

释迦牟尼在时,所有僧人都听从他的教导;他灭度后,僧人们在诸多问题的看法上产生分歧,而又不再有佛陀能为他们解答。因此,僧团依据看法不同,经历数次分裂,先后产生了大众部、说一切有部、犊子部等二十(一说十八)个不同的派别,这就是部派佛教时期。部派佛教时期,对中道的解说非常简短,主要见于说一切有部的《阿毗达磨大毗婆沙论》和《成实论》。《大毗婆沙论》卷七十七:“而执断常乖于中道⋯⋯ 非断非常契于中道。”这就是说,在说一切有部这里,中道就是远离断见和常见。

断见与常见共称二见,时常对称并举,是两种相对立但都被佛学否定的看法。断见又称断灭论,即认为世界和我只在我活着的时候有意义,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常见即主张世界是常住不变的,人类之自我不灭,人类死后自我亦不消灭,且能再生而再以现状相续。举点简单的例子,认为没有轮回、没有因果报应,就属于断见;而灵魂不灭的看法则属于常见。依照佛学的理论,这二者都是错误的,中道即远离二见。佛学认为依现世所造的善恶之业,而于未来招受种种的苦乐果报。现世所做之事会形成种子潜藏在阿赖耶识中,将来条件具备时种子会现行,这个“将来”可能是这一世也可能是来世,就看因缘何时具备。因此,断见的人死即断灭、根本没有来世是不正确的。同时,有轮回与一般人认知的灵魂不灭是两回事。在佛学看来,轮回的是阿赖耶识及其中涵藏的种子,种子不等于记忆;万法皆因缘所生,这一世的这个人和下一世的这个人绝不能说是相同的人。部派佛教的教义纷繁复杂,但对中道的解说却异常简单,只有远离断常二见这一种。

在史学家们看来,佛教是经历了释迦牟尼的原始教义、纷繁复杂的部派教义、龙树的大乘教义等几个发展阶段,大乘佛法的出现是较晚的。而在佛教内部,普遍观点是佛陀所说的就是大乘佛法,这是佛教的根本法,只是许多人智慧不足,无法准确理解,才有小乘等学说出现。有鉴于此,我将尤其重视中道的这一时期称为大乘的兴盛时代,暂时放弃探究它的源起。在大乘佛教教义里,中道被反复阐述,其含义在部派佛教的基础上大为深化。龙树《中论》卷一:“不生亦不灭,不常亦不断,不一亦不异,不来亦不出;能说是因缘,善灭诸戏论;我稽首礼佛,诸说中第一。”直接将中道抬到了第一的地位。大乘教义里的中道仍然保留了远离断常二见的含义,并增添了许多其他内容。如龙树所说,非生非灭、非一非异、非来非出,都成了中道所涵括的意义。不止于此,《大乘起信论》还说:“应知真如非有相、非无相、非有无相、非非有无相、非一相、非异相、非一异相、非非一异相。”类似这样亦有亦无、非有非无的说法在佛学中非常普遍。

在一般人看来,生灭、一异、有无等许多概念是绝对对立的,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它们的中间道路,也没有可与之并列的第三种状态。而大乘的中道,特殊之处恰恰在于将二者同时否定。即使是这种绝对对立的概念,仍然不可以偏执于其中任意一边。去掉脑中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理解缘起性空,即是中道。《中论》卷四:“众因缘生法,我说即是无。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这样才有可能得到佛教所追寻的真如。

三、儒佛中道辨析

无论是儒家还是佛学,中道都是一个重要概念。二者皆以中道为名,意义上有不少相似之处,同时也有诸多容易混淆误解的细微差异。在相似方面,它们都要求不偏向任意一边。儒佛两家都一样地排斥极端,无论走向哪个极端都是不可取的。儒家的中道是人们为人处世的准则,佛学原始教义的中道是人们修行以获得解脱的准则。

差异方面,首先,儒家看重的是“度”,不同的情况会有不同的“度”,恰当地把握了最合适的程度当然最好,稍微偏了一点点也不是什么大事,不会被谴责。如同走在大路上,道路正中央最为合适的话,稍微偏左一点或者偏右一点也都是可行的。大乘佛学的中道则完全不适用这个比喻。佛学的中道没有“度”可言,它超脱于世俗对各种概念的理解认知。如果一定要类比的话,大约可以说,你走在大路上,觉得自己要么向前走要么向后走,不可能既向前又向后;而佛学的中道告诉你,路根本不是长这样的,其实根本没有前后两个方向,连道路都不一定存在。第二,数千年来,儒家的中道含义都没有多大的变化。佛学里,原始教义的中道是指示了修行的准则,大乘佛学的中道则强调非常非断、非一非异等等与世俗看法不同的理论,同时仍隐含着修行准则的意义——想要修行精进,就不可执着于世间诸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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