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運推檢入無生
文|四擇
一、四句之探源
(一)阿含的四句
關於自、他、共、離四句(或以不自、不他、不共、不無因等否定型態出現),一般所熟知的,乃出自於龍樹菩薩《中觀論》中之「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不共不無因,是故知無生」一偈。故不自他共等四句,即被簡稱為「無生四句」。又此四句實際是一種廣歷諸法而修空觀之方法,故又稱之為「四運推檢」,即運用此四句一一去推尋檢擇所觀察之對象之意。
事實上,自生(或自作)等四句,在佛世當時的印度,是一般哲學家或宗教家在論說生命本原及世界生起時,所運用的觀念方法之一。而早在《阿含經》中,世尊就已經普遍以此四句之否定來破斥外道的執著,說明十二緣起的道理(參考《雜阿含經》第 288、300、302、343、459 等經)。
其中最有名之《阿支羅迦葉經》中(《雜含》第 302 經),梵志阿支羅迦葉以「苦自作耶、他作耶、俱作耶、無因作耶」等四句問佛,苦究竟從何而生?而佛俱答以「無記」(不予以分明記別,即不回答之意)。
佛的拒絕回答,乃因於外道計執四句能生起諸法,皆屬「異見、異執、異信、異解,自起的分別妄執熏心」(主要是不離五蘊身心上之我我所執),故無從答起,也無須答覆。
(二)四句破執正說緣起
然而,苦是世間的共相,是現實的經驗,是身心總合的果報。佛也說苦諦實苦,不可令樂,這是無可否認的事實。四句皆非苦之生因,那麼苦究竟是從何而來?由何而生呢?世尊的開示是:「離此諸邊,說其中道。……此有故彼有,此起故彼起。謂無明緣行,乃至純大苦聚;無明滅則行滅,乃至純大苦聚滅。」
身心的現象、生命的相續、世間的存在,這一切法的存有與現起,既非自然有、無因生、亦非大自在天、梵世主(上帝)之所創造統治,復非別有一形而上的道體(新儒家)、理型(柏拉圖)、絕對精神(黑格爾)或純粹理性(康德)等中西哲學家之所說,支配決定著現實界的一切事物與現象。依佛陀智叡深刻的觀察與體悟,則世出世間、有情無情的一切,無有一法有恆常、獨立、實在的自體來主宰自他,無非是彼此相依相待而成的,是眾多因緣和合而生的。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此無故彼無」是緣起的法則;「無明緣行,乃至純大苦聚;無明滅則行滅,乃至純大苦聚滅」是緣起的事實。迷惑於這樣的道理,執著有我為作者、受者,為三世輪迴中的主體;顛倒的認識導致錯誤的行為,也就必然招感苦惱的果報。惑業苦的連環鉤鎖,造成了新新非故,死生不已的瀑流:這是雜染世間的集起,是苦之為苦的真相,我們由此發出離心,決定這是應知應斷的。反之,戒定慧的展轉增上,體現了不生不滅,微妙寂靜的涅槃:這是清淨出世間的還滅,是苦的究竟止息,我們從這裡發菩提心,堅信這是應修應證的。
總之,否定四句(遮詮)而正說緣起(表顯):邪與正的分界,俗與真的兩邊;此岸與彼岸,在這裡其分際是明顯可見的。
二、中觀的四句
(一)無生四句與八不中道
如前所述,「無生四句」之文源出於《阿含經》,但真正巧妙運用此四句來開顯緣起法所蘊含的甚深義者,還是《中論》。
《中論》第一〈觀因緣品〉開章明義即以「八不」──不生不滅、不常不斷、不一不異、不來不出等四對八句來標出緣起中道之宗旨。接著以不自他共離等來論證諸法無生的道理。
無生者即不生(不自性而生),不生則滅無可滅,不生不滅則不能說常斷一異等。因為此八句四對本是就諸法作不同角度的觀察──如生滅乃約法體而言,斷常約時間,一異約空間,來去則是約法體在時空上的運動相而言。「說有次第,理非前後」,八不首句之無生義既明,則餘句之道理亦自顯也。所以,我們可以說「無生四句」即「八不中道」,也可以說就是詮顯著「諸法實相」的道理。故嘉祥大師讚歎此四句乃是龍樹菩薩之妙悟,說明了無相之相,諸法實相的道理,誠然有其深義。
(二)無生四句與空
1. 四句百非
眾生由於無始劫來的虛妄顛倒,對於五蘊假合的生命體也好,乃至自他身心所依住受用的器世界也好,總是執有實體、計有自性(具有自成、獨一、常住之特質者),而為一切煩惱諍論的根本。而論及一切法的生起,不外有因、無因二種:計自他共離四句能生者,前三乃計有因生,後一則計無因生。從而,自生、他生、(自他)共生,(非自非他非俱)無因生之四句,可以總括一切自性執,凡執有自性見者,無不落此四句。
2. 離妄顯真
但問題是:諸法既不自他共離而生,說有因亦不可,說無因亦不可。那麼,對於世出世間的道俗正行、染淨因果等應該如何安立呢?又如何不違現量去說明森羅差別、宛然可得的這一切萬象呢?
前所提及之《阿支羅迦葉經》中,外道以自他等四句問佛,佛未予回答。對於佛的默置所代表之意義,龍樹菩薩的解釋是:「即是說空!」又云:「從眾緣生義,即是空義!」因為依佛法的正說,一切法必是緣起有的,緣起有的即不可能有自性(自成的實體),無自性者即是空,空無自性故無有定法,無有定法故一切皆可依緣而起。故經云:「若從緣生即無生,於彼非有生自性」。
說四句不生乃至說空,並非否定、泯絕一切而破壞世俗的假名。《大智度論》云:「雖空亦不斷,相續亦不常,罪福亦不失,如是法佛說。」說一切法無自性畢竟空並不妨礙業報因果的建立。依龍樹菩薩的詮釋來看:執有實體自性的四句是不能生的(這只是我們顛倒虛妄的計執而已);因為有自性就有定法,有定法則非緣起而有,此則違背佛說,有大過失。
3. 真俗不二
反之從世俗諦上來說,離卻自性計執的四句(也就是離卻我們錯誤的認識),因緣和合便能生起一切法──生死如是,涅槃亦然,故名之為「因緣生」也!此乃依無自性空來成立世出世間的一切法的緣起,故云:「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
但是,生亦非實生實有。緣生是如幻如化有,但有假名,其當體乃是無有自性,畢竟空寂的──如虛空,如陽燄、如夢幻影響,無有毫末許可得。「如空中的閃電, 剎那生滅不住,而無不歸於一切法的平等寂滅。」「如波濤洶湧,看出它的消失,還歸於……波平浪靜的境界。」這不是分破析空後所得的結論(析空),亦非因所觀境空而令空(觀空),而是從法的真實相來說,它是法爾如是的──「在聖不增,在凡不減」。若我們能用智慧去通達它,也不過還它個本來面目而已!這是一切三乘聖人無分別智所共體證的「極無戲論」第一義諦的境界。
(三)推檢四運入無生
《中論》云:「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這不僅是理論邏輯上的推演辯證,而實在是刮磨抉孻我們這顆虛妄分別心的妙方。若我們一方面能成就奢摩他為依止(至少是未到地定),在奢摩他中透過四句橫豎深廣的思惟、推尋、檢擇,普汶去破除自我身心中種種的見執愛著。如此,煩惱逐漸調伏而智慧轉增明利,終能於不離緣起的事相中,通達一切相依相存的因果性是宛然不失的,亦能於不即假名的幻化中,直觀那不生不滅的寂滅性是無有增減的。
三、凡聖一關須先破
「觀空」,究竟而言乃廣觀一切法空(十八空),但亦包括了人我空在內。《大智度論》云:「不大利根眾生,為說無我;利根深智眾生,說諸本來空。」又云:「若了了說,則言一切諸空;若方便說則言無我。是二種說法,皆入般若波羅密相中。以是故佛經中,說趣涅槃道,皆同一向,無有異道。」人我空與法我空在說明上只是對機利頓、博約廣狹的不同,在觀法上可以說是一味一乘,毫無二致的。經云:「若無眾生,法無所依」,「無我我所,自然得法空」。從中觀的立場來說, 能破我執也就能破法執。而且,我空與法空是互相證成的,所謂「若無有我者,何得有我所?諸法性尚空,何況於彼我?」
但是若從現前修學的次第上來說,自心清淨是主要的目的;而心依於身,眾生多半染著此身,而成為修行解脫之障礙。故佛說三十七道品以四念處為首,而四念處中又以觀身不淨為先;由此契入不淨、無常、苦、空、無我的身空正觀,破除對於身體的妄執,繼而能夠進觀身心一切我我所畢竟空寂──是我空也是法空,達至離障離執清淨自在的解脫境界。這是凡聖一關的極切要處,是大小乘所共說共證的,更是我們修學佛法之人必須特加注意的。因為倘若我執猶存,則仍是生死凡夫,饒是到了「不與萬法為伴侶」之境地,聖道階檻仍是對面千山,咫尺天涯也!故《中論》〈觀法品〉中亦就觀五蘊無我、無我所論起,而非汎就一切。
四、結語
眾生根機有利鈍之異,佛陀說法亦有權實之別。龍樹菩薩因應時代而起,貫攝了聲聞部派與初期大乘之歧異,導正了「極有不知勝義」、「極空破壞世俗」之偏頗, 直探世尊說法之本懷,極暢無有自性緣起的真義。即俗顯真,空有無礙。這可以說是龍樹菩薩所開闡的中道實相的宗旨,也正是此「四句無生」所詮顯的緣起甚深的道理。
最後,引傅大士之「獨自詩」二首作為結束,敬祈迴向海會大眾同入無生證佛智!
獨自作!問吾心中何所著?
推檢四運並無生,
千端萬累何能縛?
獨自美!迢迢棄朝市。
追昔本願證無生,
不得無生終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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