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31 March 2017

教與觀之間

文|四擇

一、前言

佛法不是世間哲學,以邏輯推演及理論組織為足;佛法不同於外道隱者,視學問為大患、以棄智絕聖為標竿。在佛法中,「教」以祛暗開智、啟蒙導行,「行」以填願圓志、斷惑證真。以涅槃菩提為上首,理論與實際,知行不能分離;只要是佛法,不應違背如是原則。但在近日佛教界中有一種思想,認為中國佛教各宗派多是「談玄說妙」的;言下之意,認為這樣「玄而又妙」的教義,一來不容易令人明白,二來不切合實際的修行。

不可否認的是,在各宗派長期的發展下,教義的闡揚敷演漸漸廣深,而理論組織亦趨向精微嚴密;縱使是標榜不立文字的禪宗,其禪師語錄卷帙之龐大,亦足以自成一藏經。然其禪觀修行的內容及方法,似乎與教義研究沒有直接正比的關係;到最後,各派的修行總是另闢一途,不是禪宗的話頭禪,則多以念佛法門為主。

導至這樣結果的產生,其因素牽涉多端,不是筆者在此所能定論的。但應該先釐清的是,到底這真是法的弊病,或是其它的問題,不能情緒化的一概抹煞一切。若就事論事,從教史或僧傳上的記載得知,中國佛教各宗派的興起多是從禪出教;而早期的祖師,則往往是「晝講義理,夜則坐禪」之類等教禪並重的大德。若就法論法,則各派教義或許各有偏重,但既不忽視實際禪觀的重要,也不缺乏修行方法的指導。號稱教觀雙美的天台,正是一個有力的證明。

本文基於這樣的立場,欲對天台整體的教觀結構作一個概要流覽,澄清上述的看法,確有重新加以思考的必要。另外,也希望藉著這樣的學習,使我們能從智者大師的大智慧中,對於「教」與「觀」得到多方位的認識。

二、天台中教與觀的定義

「教」者,聖人被下之言,即詮顯離言絕思的真理之語言文字。《法華經》云:「言辭相寂滅,不可以言宣。」《維摩經》中淨名居士「杜口默然」示真入不二法門。真理是第一義諦的境界,諸法實相的勝義本不可說亦無可說、唯證方知。但如來若默然無說,則眾生盲目沈淪,無由得出;大聖為使眾生皆得轉迷為悟,故於不思議之自證境界中,以大慈悲心作種種說。教為能詮,理為所詮;因理設教,藉教顯理。

「觀」者,梵語毗婆舍那,是思惟、抉擇、觀察的意思。智者大師在《摩訶止觀》(以下簡稱《止觀》)中云,「觀」相待於「止」的「止息」、「停止」,及「不止止」三義來說,有「貫穿」、「觀達」、及「不觀觀」等三義。佛法特別重視不共世間之般若觀慧,但毗婆舍那慧必有奢摩他止的攝持,方有斷惑證真的堪能。所以止觀不能相離,定慧必須均等。

綜上所述,「教」是語言文字的佛法,著重法義名相之理解思辨,屬聞思二慧;而「觀」則是實際的禪修,除了毗婆舍那之外,也包括奢摩他,屬於思修二慧。

三、教與觀相資互起的關係

(一)縱的關係──教觀互起

1、依教起觀

智者大師在《四念處》中論及教與觀之間的關係時,說到教、觀是互為生起的;依教而能起觀,依觀而能明教。思想領導行為,理論帶動實踐;止也好、觀也好,其修行方法的說明即是教。行者或仰賴善知識之指導,或自行披尋經典的說明,發起奢摩他和毗婆舍那的履踐,即名為「依教起觀」。不同的理論,引導不同的修行方式;而修行方式的差異,必與其思想上之歧別有關。《止觀》卷一說三種止觀(漸次止觀、不定止觀、圓頓止觀),各有三種不同的說明──即《次第禪門》、《六妙法門》,及《摩訶止觀》。但雖有三種文字之別,卻不能「執文而自疣害」。

有人云,解脫的境界只能實際的修證體得,不須假語言文字而說。但是智者大師認為,這樣的說法有偏執之失。《止觀》云:「離說無理,離理無說、即說無說,無說即說。無二無別,即事而真。……今人意鈍,玄覽則難,眼依色入,假文則易,若封文為害。」教是標月之指、得魚之筌,得月則忘指、得魚則忘筌;非由佛菩薩法語的開示引導,我們無法直接契入離言的法性。不依聖言而盲修瞎煉,若非落於邪知邪見,便為增上慢等闇證禪師之流。

2、依觀明教

反之,「教」亦不離心可得。清淨法界等流之教理的聞熏思惟,終必導入實際的止觀實踐,深入真如方有力能堪斷藏識中雜染種子、轉識成智。否則「說食數寶」或許多少栽培了善根,但對於真正斷除煩惱、解脫生死不起真實作用。若能依教而修會體證,則法法不相礙、一解一切解,一切經教深意皆約觀慧而通達,故經中有「破一念微塵出大千經卷」之義。

依智者大師的意思,教與觀是一種相對的分別,縱有階段偏重之不同,畢竟相依互生,缺一不可。若能掌握及此,則若教若觀無非是門,皆能通達於實相。反之,若執教一向是教、觀一向是觀者,則無論教觀皆成縛著,無由得出生死大海也。故云:「若見若不見般若,皆縛皆脫」。

(二)橫的關係──教觀相資

從橫的關係來看,教觀兩者等齊並重、缺一不可。《法華玄義》(以下簡稱《玄義》)卷一引《大智度論》云:「為文字人約事解釋,為坐禪人作觀心解。有慧無多聞,是不知實相;多聞無智慧,亦不知實相,譬如大明中,有燈而無照。多聞利智慧,是所說應受;無聞無智慧,是名人身牛。今使聞慧兼修,義觀雙舉。《百論》有盲跛之譬;《牟子》有說行之義。《華嚴》云:譬如貧窮人,日夜數他寶,自無半分錢,偏聞之失也。……未得謂得,未證謂證,偏觀之失也。……修心內觀,則有法財;正信外聞,無復上慢。眼慧明聞,具足利益。」

這段文字之說明,清楚地表達了智者大師「聞慧兼修,義觀雙舉」的立場,也為其教觀體系下了一個有力的註腳。有教有觀乃為因應所謂文字人(信行人)及坐禪人(法行人)兩種不同根性之眾生。從證悟上的必要性而言,正確的學習思惟(知)與實際的止觀禪修(行),猶如眼足,缺一則不能到達目的地。這是聞思修的必然歷程;若偏執一邊,非陷入說食數寶的窘境,就是成為未證謂證、未得謂得的增上慢人。而智者大師指摘當時的「文字之師」和「闇證禪師」之偏失,事實上就是各執一邊之結果。

依智者大師之意,教與觀之間,不應落入孰先孰後的戲論,而是因緣如何的問題;眾生的根性既有不同,依悉檀而起的教觀,也隨之而異。這番說明蘊含了大師極思調合當時南北禪講對立的一番苦心。而相對於其他宗派中,或偏重義理之闡揚開展、或著眼履行之切要,有意無意忽視另一邊者,智者大師之教觀思想,則從其體系的完整建構與理論的面面俱到,顯出其殊勝的特色;此正為「教觀雙美」之稱譽所由致者。

四、教觀之功能

(一)總為入實相之門

《法華經》說,世尊以一大事因緣出現於世,所謂令一切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諸法實相)也。」然而,實相的道理甚深微妙,非凡夫的思量分別所能解,若不開方便門,則眾生無由而得入。「如登絕壑,必假飛梯。欲契真源,要因教行(觀),故以教行(觀)為門。」門是能通的意思;真如法性雖然幽奧難見, 但藉著聞教或修觀,則有契理證會之可能。由此可知,教觀之功能在於斷惑證真,入實相門。

分別而言,教、觀二門尚有能入、所入之異;智者大師依四教四門——即藏通別圓四教,各又分有、空、亦有亦空、非有非空等四門,來統攝一切能入教、觀之門。 另外在一一觀門中,又各有十種方法之不同──此即《止觀》中的識所觀境、真正發心、遵修定慧、能破法遍、善知通塞、善用道品、善用對治、善知位次、善能安忍、法愛不生等十乘觀法。

教觀能入之門合論共有三十二門,而十六觀門又各有十觀。但論其所入之真理,則唯有偏圓兩種差別。當然,這裡的偏真二圓,乃是依對待而假安立的。若就絕待的真如法性而言,則「鳥語溪聲廣長舌,翠竹黃花般若身」,一色一香無非中道,八萬四千無量佛法,無不為契入第一義諦之門也。

(二)別為兩種根性作門

──信行、法行

教觀既總為入一實之門,然所以開為二者,乃為了「信行人」及「法行人」兩種不同根性故。相較一般對於「信行」、「法行」的說明,智者大師在此有更深刻的分析。

《玄義》云:「稟教修觀,因思得入,即以行為門;藉教發真,即以教為門。若初聞教,如快馬見鞭影,即入正路者,不須修觀;若初修觀如夜見電光,即得見道者,不更須教,並是往昔善根習熟。今於教門得通,名為信行;於觀門得通,名法行。若聞不即悟,應須修觀,於觀得悟者,轉成法行;若修觀不悟,更須聽法,聽法得悟,轉名信行。教即為觀門,觀即為教門。聞教而觀,觀教而聞,教觀相資,則通入成門。」此依證入方式之不同,來分別信、法兩行──以於教門得通者為「信行」,以於觀門得通者為「法行」。這是從結果上來看,屬於宿世善根成熟之情形。

若進一步追溯其由,則如《止觀》所云:「久劫聽學,久劫坐禪,得為信、法種子;世世熏習,則成根性,各於聞、思開悟耳。」信行或法行之分別,乃由於眾生久劫以來或重於聞法,或偏於坐禪之故,世世熏習而成不同之根性,所以在開悟之因緣上亦有差異。

須注意的是,信、法並不牽涉孰利孰鈍之問題,只是觀察角度的不同而已。如《止觀》云:「若論根利鈍者:法行利,內自觀故;信行鈍,藉他聞故。又信行利,一聞即悟故;法行鈍,歷法觀察故。或俱利俱鈍;信行人聞慧利,修慧鈍;法行人修慧利,聞慧鈍。」不僅信、法兩者對比來看可以作這樣的考察;即便是在信行或法行本身,其利鈍之程度也是有差別的。

從而,除了少數善根成熟、慧根銳利,今生一聞教或一修觀,便能證入的特殊情況外(如舍利弗尊者),依《玄義釋籤》及《止觀輔行》所云,多數是屬於不定根性或轉根根性者。如此,信行、法行則有三種差異:

1、一向根性──初聞教如快馬見鞭影,即入正路者。

→→信行

初修觀如夜見電光,即見道者。

→→法行

2、迴轉根性──聞不即悟,轉而修觀,於觀得悟者。

信行→法行

修觀不悟,更須聽法,聽法得悟者。

法行→信行

3、相資根性──聞教而觀,觀教而聞;教觀相資,通入成門。

信行∞法行

五、智者大師述作中之教觀結構

在智者大師的思想體系中,教與觀是處於相依互資之關係,不能予以截然二分;這不僅於義理上明白舖陳,由其撰述的內容結構亦得到證明。智者大師所有的著述, 約可權宜劃分成「教相」及「觀行」二部分。歸類於「教相門」的,《法華文句》(以下簡稱《文句》)、《玄義》,乃至諸經論之注疏及微義之闡揚者屬之。而「觀行門」者,除了《摩訶止觀》、《釋禪波羅密》、《小止觀》、《六妙門》以外,其他一切禪觀及懺儀方面之撰述皆屬之。全面來說,智者大師在談教時,最後必導入觀心;而在明觀時,亦必引經據論為證。

其中,天台三大部為智者大師圓熟思想之代表性著作,欲了解大師的思想,不能不有所掌握。因此,這裡主要從三大部之內容結構,來探討天台教與觀之關係。

(一)教相門

在三大部中,《文句》乃《法華經》之隨文解釋;而《玄義》則詮解經題,於整部《法華經》之精神,及其中所蘊涵之微義奧旨,作精闢入微的剖析。從其內部的結構來看,其中《文句》主要以「四釋銷文」來注解經文。所謂四釋者,即:1 因緣釋、2 約教釋、3 本跡釋、4 觀心釋,前三屬於教相門,第四則屬觀行門。而《玄義》分別以通、別兩種來詮釋「妙法蓮華經」五字。通釋即所謂「七番共解」,其中 1 標章、2 引證、3 生起、4 開合、5 料簡、7 會異,皆為教相門所攝;而 6 觀心則為觀行門所攝。別釋則為「五重玄義」,1 釋名章裡,在約「法」明「妙」時,於本、跡二門各有十種妙境;而一一境中,最後必歸結至「約觀心明」。其餘的 2 顯體、3 明宗、4 明用、5 教相等,莫不皆於義理分析之後並明觀心。

(二)觀行門

屬於觀行門之《止觀》,乃以「五略十廣」為其大綱。「五略」(1 發大心、2 行大行、3 感大果、4 裂大網、5 歸大處)是對《止觀》一部作提綱挈領的說明;而十卷整體之內容,則是依著「十廣」( 1 大意、2 釋名、 3 體相、4 攝法、5 偏圓、6 方便、7 正觀、8 果報、9 起教、10 旨歸)的架構而分成十個章節。

第一之「大意」至第五之「偏圓」,偏重於圓教教理之演述分別。從第六章之「前方便」起,屬於禪修之說明;這部分談到正修止觀之前,所應具備的二十五個基礎(道前資糧)。而第七章起,正式進入「正觀」部分。《止觀》云:「前六重依修多羅以開妙解,今依妙解以立正行。膏明相賴,目足更資。」可見,在進入真正的修行或實踐之前,正確知見之建立是不可或缺的;而正確知見之建立,必以修多羅聖言量為依據。 發起上求下化的大願,不違如來之教示,如此教觀具足、眼目並用地去修行,終必能有所獲而感得殊勝的果報(果報)。而於自行之觀行成就之後,悲淨相應、演教化他(起教),令自他俱得利益安樂,同歸於無上菩提之常寂(旨歸)。智者大師這十個章節的安排,具體而微地該括了一個菩薩行者的修行始終。

六、結語

教理的說明是配合著禪修的須要而來的;不僅在思想上作為止觀的前行指導,也正是毗婆舍那中觀察思惟之內容。正如智者大師在《止觀》中所云:「一目之羅,不能得鳥;得鳥者,羅之一目耳。眾生心行各各不同,或多人同一心行,或一人多種心行。如為一人,眾多亦然;如為多人,一人亦然。須廣施法網之目,捕心行之鳥耳!」站在應病與藥、取與適時的自行化他之立場來看,天台教觀博大精深的建構,除了個人修行上「聞慧具足」的必要性外,也普遍因應了差別根性的眾生,各個階段不同的須求。

《維摩詰經》云:「但除其病而不除法﹗」佛法的修學本非一蹴可及之事,古文理解上的隔閡及部帙卷數的龐大,多少也助成了現代人對於中國傳統佛教的陌生與誤解。但身為漢傳佛教一分子的我們,若於護持正法有一份熱誠與使命感,應該對現前中國佛教的問題,懇切地作一番深刻的反省。筆者識淺學薄,本文所嘗試達至的目的未必成功,祈具拋磚引玉之用,願識者不吝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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