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法本闲
文 |阿莲
《荀子第二十一·解蔽》载:夏首之南有人焉,曰涓蜀梁。其为人也,愚而善畏。 明月而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也;仰视其发,以为立魅也。背而走,比至其家,失气而死。岂不哀哉!
这是个非常著名的“疑心生暗鬼”的故事,显然这个住在夏首南边的叫涓蜀梁的人又愚蠢又胆小。他在某天晚上出门走夜路,当时的月亮应当是又圆又亮的吧,所以他才能够在低头时看到了月光映照到地上的自己的影子。正是由于他胆子小,又没有智慧,所以猛然间看见自己的影子,又黑又长,就以为是一个鬼趴在地上。由于害怕,他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而当他抬着看见自己的头发直直地竖着时,又以为有一个妖怪站在他的背后。最后,他拼了命地往回跑,刚跑到自己的家中就因过度惊吓而死。宋朝的吕本中曾在《师友杂志》中云:“尝闻人说鬼怪者,以为必无此理,以为疑心生暗鬼,最是切要议论。” 的确,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世上本来没有鬼和妖怪,但是胆小的涓蜀梁却由于自己的疑心而精神恍惚,并在心中暗里凭空生出了鬼怪的幻觉,最后白白地送了一条性命,真是又可笑又可悲。而在佛家的眼里,“万法本闲,唯人自闹”,所有的起心动念,其实都是一个“我”在作怪。因“我在”,故“我思”,从而产生出诸多种种不同的境,并由此而衍生出是是非非。
《宋高僧传·唐新罗国义湘传》中有这样一段文字:“释义湘,⋯⋯闻唐土教宗鼎盛,与元晓法师同志西游。行至本国海门唐州界,计求巨舰,将越沧渡。倏于中涂遭其苦雨,遂依道旁土龛间隐身,所以避飘湿焉。迨乎明旦相视,乃古坟骸骨旁也。天犹⋯⋯地且泥涂,尺寸难前逗留不进,又寄埏甓之中。夜之未央俄有鬼物为怪。晓公叹曰:“前之寓宿谓土龛而且安,此夜留宵托鬼乡而多崇。则知‘心生故种种法生,心灭故龛坟不二’,又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心外无法胡用别求。我不入唐。”却携囊返国。
这段文字讲述的是:释义湘法师和元晓法师是一对志同道合的道友,他们相约一起赴唐游学,想在佛法造诣上能有更进一步的提高。有一天,在路途中,他们遭遇到了恶劣的大风大雨天气,当时天也渐渐地黑了,于是二人匆忙间就跑进路边一间土龛中避雨,这一夜他们睡得很安心。第二天,二人睁开眼向周围一看,原来他们避雨的土龛实际上就位于在古墓骸骨的旁边。但是由于风雨依然交加,道路又泥泞难行,他们只好又在土龛中再度过一夜。这一夜,由于他们是勉强而住,内心里又有了对于旁边古墓骸骨的影子,所以到了夜半更深之时,总是感到有鬼物在作怪。对于这件事,元晓法师很有感触,他对义湘道友感慨地说:“前天夜晚,只是知道住在土龛里,不知旁边有古墓,所以住得很安稳,没有什么异样感觉。 而昨夜虽然还是住在同一地方,却因为知道土龛旁边有古墓,心中就感觉似有鬼怪出来作祟。(土龛还是那间土龛,未曾移动和改变,但是由于住在里面人的心中有了挂碍的念头,于是看待的目光就有了不同的内容,折射回心灵,就生了魔。)可见,心生故种种法生,心灭则龛坟如一。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心外无法,不用别求?我不再去大唐游学了。”于是元晓法师与义湘法师辞别,携囊回国。
元晓法师因由借宿土龛两个晚上前后不同的心境而体察到“心生故种种法生,心灭则龛坟如一”的道理,同时也深谙“三界唯心,万法唯识。心外无法,何必别求?”的佛教义理之旨趣,认识到世界上一切的物质和精神的现象,都是由一心而派生出来的,心能成就道业,也能造无量恶业。修行即是要能够认识到自己的这颗心本来是佛,从而不再向外驰求,息灭一切妄念痴想,反观自心,求取自性的智慧圆满。
北宋临济宗杨歧派开山祖师方会禅师一日上堂云:上堂云:“万法本闲,唯人自闹。”以拄杖卓一下云:“大众,好看火烛, 明眼人前,不得错举。”从这里可以看出来方会禅师的禅学主张是:“身心清净,诸境清净。”
《五灯会元》卷十九中记载这位杨歧派的开山祖师当初投入慈明楚圆禅师门下时,自请为监院,辅佐辅佐楚圆不厌勤苦,但却一直不能开悟—“扣参虽久,未有省发。”虽然方会经常入室想向楚圆咨参,希望从师父那里寻求些开悟的门道,但是楚圆不是说“库司事繁,且去。”就是以“监寺异时儿孙遍天下在,何用忙为?”将他打发了。 最终方会决定一定要找师父问个明白。于是趁着一次楚圆外出时在一条小路上拦住了他的去路,当时天还正下着雨。方会上前一把扭住楚圆的衣服说道:“这老汉今日须与我说。不说打你去。”楚圆说:“监寺知是般事便休。”话音未落,方会已于言下大悟,当下便于泥泞的山路上向师父行起跪拜。而当年,开创临济宗的祖师义玄法师曾经因为三次向黄檗山的希运禅师寻问佛法大意,然而三次问,却三次被打,最后在大愚处参方时方知希运待他之“老婆心切”,于佛法上 事,豁然开朗,并说:“原来黄檗佛法无多子”—原来佛法就是这个样子啊,没有什么了不得嘛!同样地,楚圆向方会言“监寺知是般事便休”也是这个意思,佛法本是现成,佛性亦人人具足,只待你心里再不外求,舍了万般狐疑,离一切相,无执著、取舍、是非,当一切以最自然的本来面目呈现于你目前时,这就是道,这就是佛法大意。 若有一丝起心动念,则与道、与法相背相离得千山万水了。
所以方会上堂云众“万法本闲,唯人自闹”也实是从切身处得到的经验之说,因而警戒大众“好看火烛,明眼人前,不得错举”。道法自然,不要因让心因“相”而误入歧途,真正的想要明了佛法的人应当直透 心源,彻悟本心。应当如《金刚经》所言: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唯有心不住相了,抛掉了一切念头,修行才能深入,才能安住在“闲”的境界。
这一思想在黄檗断际禅师的语录中亦有所体现。师云:“诸佛与一切众生唯是一心,更无别法。此心无始已来,不曾生,不曾灭,不青不黄、无形无相,不属有无,不计新旧,非长非短、非大非小,超过一切限量、名言、踪迹、对待。当体便是,动念即乖;犹如虚空,无有边际,不可测度。唯此一心即是佛,佛与众生更无别异;但是众生著相外求,求之转失,使佛觅佛,将心捉心,穷劫尽形终不能得。不知息念忘虑,佛自现前。”
禅师认为只要当下能够息念忘虑,即可见到自己的清净佛性。在他看来,世上的一切世事本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是太平无事的,但是由于人心起了有无、新旧、长短、大小等许多的是非之念,因此世风才会变得浮躁,人心才会失衡,许多驱利忘义的事情才会出现,世间才会如此的让人感觉不安宁。
著名的佛门高僧南怀瑾先生曾在《习禅录影》里讲述当年他上峨眉山闭关的时候,曾经写信告诉他的一个朋友说自己准备禁语,即三年都不说话。后来他的那个朋友回信说:恭喜恭喜,希望你能做到“心声” 都不响了。由此,南怀瑾先生很有感触,他说:这就是禅宗的棒子,嘴巴不说话容易,可是自己的心里还在那里说话。所以“万法本闲,唯人自闹”,只有做到“心声”都宁静了,才是真正的清静。为什么“闹”?因为有“我”在啊!自然界万物都是没有思维, 都是客观的,它们没有人的喜怒哀乐和烦恼。只有人心是浮躁喧嚣的,存在一个“我”,念念不忘一个“我”,千思万虑,东想西想,最后身心都在烦恼中。如果人心不产生一些杂念来左右外物,那么外界是不会改变的,它们就会保持原貌和那一片宁静。又如何能够清净身心,成就道业呢?
所谓“境缘无好丑,好丑起于心,心若不强名,妄情何处起。”如果我们现实生活中,安住于当下,做本分人,行本分事,少一些自私,多一点大度,就会减少许多痴心妄想,烦恼亦不再来敲门。即使有些违逆不如意之事,只要能够保持清醒的心态,理智对待现实,也不会迷失方向。比如,如果你是一名教师,那就认真地教书育人;如果你是一位母亲,那就好好地爱护你的孩子;如果你是一个工人,那就努力地工作;如果你是一名记者,那就要对你的报道负责;如果你是一个运动员,那就请你打好每一场比赛⋯⋯
安住于当下,息灭挂碍,以一颗平常而安详的心,真实如法地去生活,则“万法本闲”,“心无所闹”。而世间呈现于我们面前的也必是光明的、清净的如如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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