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2 August 2020


我空與法空

仁俊長老

一般大乘者認為:二乘只證我空,不證法空;菩薩則雙證二空,這思想在經論上原是有其根據的。但我們從大部分的聖典上著眼,總覺得這種說法不夠客觀,現在依據聖教證明這說法不盡符合釋尊的本懷。

一、依阿含經

阿含的本義是說空,它否定陰、界、入的真實性 ── 自性空。陰、界、入是色心二法的總稱,換句話說,就是物質與精神的組合體。阿含是先觀內六處空內空,次觀外六處空外空,進而綜觀十八界皆空內外空,這是阿含空義的次第。一切皆空,是原始佛教的特色。但聲聞著重在破我見,因為我見是六十二見的根本,要斷除它,必先從我空著手。一切法見,是我見的附著物,我見既斷除,則法見無所憑藉,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然而因為聲聞重在斷我見,證我空,對於斷法執,證法空的一面不大提到,以致引起後人責小乘只證我空而不證法空的論調。

而一部分小乘學者,他們認為由五蘊所組成的身體是沒有的,五蘊法卻是實有的,這給予一部分大乘學人,判定小乘只證我空不證法空的論據。其實阿含經的本義絕不如此。

「舍利子比丘,深達法界(法性空)故」《中含卷五》。

「須菩提以無諍道,於後知法如法」《中含卷四四》。

「佛告羅陀:多聞聖弟子,於此五受陰,陰陰觀察,非我非我所;觀察已,於諸世間都無所取」《雜含卷六》。這與般若照見五蘊皆空,無二無別。

「眼空,常恆不變易法空,我所空」《雜含卷九》。

「彼云何名為空三昧?所謂空者,觀一切諸法,悉皆空虛,是則名為空三昧」《增含卷十六》。

中含極明顯的說舍利子深達法界;雜含、增含也同樣的說我空、法空,這不是聲聞雙證二空的絕好證明嗎?總之,依阿含經說,空的步驟是有次第的,而悟入的空性,卻是一相一味的,並沒有劃定我空法空的界線。所以證初果時,即名「初得法身」,或稱「得法眼淨」。「須陀洹名為入流,而實無所入,不入色、聲、香、味、觸、法,是名須陀洹」。得無學果,證入法空,那是不用說的了。一向崇大抑小的學者,總是把我空與法空截成兩個來看。

二、依般若經

般若是詮顯大分空義的。它的思想淵源於阿含,而更進一步廣闡諸法皆空。法空與我空的關係是不即不離的。從我與法的對立上說,我是我,法是法;從我與法的相攝上說,我是五蘊法所組合而成,離此五蘊的假合法外別無有我,可說法即是我。我既不離此五蘊法而存在,則攝五蘊法為自我,可說我即是法。從我法不一不異的觀點上看,有情確是執我為中心的,法執是由實執自我而引起的。

阿含與般若的一貫思想,都側重在先破我見。《中論講記》云:「破除以自我為中心的,即明我空。破除了執實有的所起的斷、常二見,就是法空」。斷、常二見,是依薩迦耶見生起的,所以斷除身見,而附著於身見而起的斷、常二見,則不斷自斷。

「無我即無我所的,所以遍觀一切法,法法是空的,不唯是我空而已」。這是我空即法空的確證。「菩薩善攝六根」,「四念處是菩薩大乘相」,「修四念處於世間無所執著」。四念處的前三處,重在觀身中無我;後一處,重在觀身外無我。聲聞修四念處觀,是綜合了我法二空而次第觀照的。菩薩修習空觀,亦是先觀內六根空,次觀諸法無我的,大小乘皆重視從自身修空觀起。(二乘)「現證法性,無疑無惑」,依般若的思想體系看,是「三乘共空」。一部分大乘學者,特別重視法空,其實他們所說的法空是不空的,二乘的空,要比他們更澈底更深刻得多。

三、依智度論

《智論》的思想,特重闡發無我的深義:

「一切佛弟子得道者,自知自證無我;未得道者信餘法空,不能如信無我;是故以無我為喻」。

照這樣說,確係證無我難,信法空易。我執是有情生死的根本,不先解決了他,就不能證得涅槃寂靜。

「是等一切法,所謂眼色、耳聲、鼻香、舌味、身觸、意法,是十二入,名一切法」。有情時刻的執內六入為自我,如說我眼、我身等;同時還不斷的執外六入為我所。這十二入,本該分為我、我所二種,現在都把它歸納在法中。從表面看,以法攝我;從骨底看,法不離我。把法的含義攝屬在有情的根身及與根身相對的塵境上,證明法的存在是依我而存在的,離開了我,又有誰能生起法執呢?因此流轉還滅的關鍵在於能否空卻我見為定。如果我見清淨,則不染於六塵,生死立得解脫。聖龍樹格外的闡揚無我的深義,我們修學佛法的,應該多多留心體驗。

「以人多著我我所故,佛但說無我無我所。如是當知一切法空,若我我所尚不著,何況餘法?以是故眾生空、法空,終歸一義:是名性空」。智論說到二空的地方,總是側重在以我空喻法空,這與後代不重視我空的思想迥然不同。

四、依法華經

法華是高唱一乘究竟的,但它對二乘的證入法性空,是確實承認的。

「所以者何?若有比丘,實得阿羅漢,若不信此法,無有是處」。

「一切諸法,皆悉空寂,無生無滅,無大無小」。

這與般若三乘同入一法性的思想相同。

五、依華嚴經

早期的(六十)華嚴,前半都是詮明空義的。它是不否定二乘證得法空的,「諸法常住相,常住無變易;二乘亦得此,而不名為佛」。

「聲聞於佛智海,深信趣入」。

初期的大乘經,都有其一貫的看法:即我空與法空似乎只有內(空)外(空)的差別,並沒有淺深的不同。就破執的難易上說,破我執較破法執難。我執如賊酋,法執如賊眾,賊酋既被擒斬,賊眾自然散滅。擒賊先擒王,這是破我執的最恰當的譬喻。「若滅著我心,是則能究竟」。「無有一法能造作,同於諸佛悟無我」。把我見看作十分重要,不但阿含、智論如此,華嚴亦復如是。

六、依諸經

寶積經:「我無我故,則觀諸法亦復無我;眾生無我故,則觀諸法亦復無我」。「大迦葉言:我不見自身,及見我所」。聲聞聖者的證境,絕不能說他只證我空,不證法空的。

大集經:「我淨(空)者,則不覺知一切諸法,亦不思維一切非法」,這與「法尚應捨,何況非法」的意思相同。「真知五陰,名之為淨」,五陰是名色的總稱,觀察五陰無我,我既不可得,則五陰亦復無有。我空法空,那裏可割裂為二!「我(須菩提)實不住一切法中,而得解脫」。「如身識空,一切法空,亦復如是」。從身空而推知法空,這是阿含及初、中期大乘經一脈相承的正統思想。

莊嚴菩提心經;「如阿羅漢取證,於法無所得」。

信力入印法門經:(聲聞)「度諸煩惱,入佛法界」。

從這些聖教上看,二乘證入法性空,是絕無問題的。三乘同證的法性空,在質上是沒有差別的,量上就有大小不同了。「譬如虛空體性一,鳥飛遠近各不同」,這是最好的譬喻。

二乘的智與斷,雖等同菩薩無生法忍,而其福慧莊嚴卻是不及菩薩的。因為聲聞發厭離心,只求勘破我執,速入涅槃,不發廣大悲願,普利人間。所以雖證入法性空,不能從緣起如幻上繁興大用;菩薩正觀我空,不求速證,觀眾生受苦,悲願激動,從性空中大做佛事,廣宣諸法,遍涉諸境,普濟群萌。「若入畢竟空門,一切法盡一相;若出畢竟空,三乘則有異」。這是說二乘與菩薩同證空性,而悲願不及。但菩薩廣觀法空後,必反觀我空,觀我空而得解脫,這是大小乘必由的路徑。所以菩薩超勝二乘的地方,不是二乘只證偏空,菩薩雙證二空,而是約智行悲願的有無淺深說的。

從根本聖典看,從大乘經論看,我空與法空並沒有絕對的分野。輕視我空而強調法空,對一相一味的佛法是永遠把握不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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